距离鄄城尚有三十里,战争的狰狞面目便已赤裸呈现。废弃的村落,焦黑的田野,倒毙路旁无人掩埋的尸骸,以及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烟尘、腐臭与铁锈的刺鼻气味,无不昭示着这片土地正经历的苦难。
陈到下令车队彻底离开任何可能的大路,借助黄昏的掩护,在丘陵与荒草丛生的野地间艰难穿行。马蹄包裹了厚布,车轴上了油脂,力求将声响降到最低。所有人的心都悬着,警剔地注视着任何风吹草动。
在一处可以遥望鄄城轮廓的密林边缘,众人停下。暮色四合,远处的鄄城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而环绕它的吕布军营寨则象无数闪铄的萤火,连成一条残酷的光带,将孤城死死锁住。城头火光星星点点,隐约可见巡逻兵卒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而顽强。
“围得如铁桶一般。”陈到声音低沉,看向郭嘉,“硬闯是死路,可有良策?”
郭嘉凝望远方,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吕布军的营寨布局、灯火明暗、巡骑路线。他苍白的脸上不见惧色,反而掠过一丝棋手找到破绽时的了然。
“吕布,世之虎将,然不善治军,更不善谋。”郭嘉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清淅而冷静,“观其营寨,西面依水,南面扼守官道,看似严谨。然北面毗邻一片地势略高的土丘林地,其营寨设置于此,更多是象征性的围堵,巡防密度远低于其他方向。”
他指向那片昏暗的丘陵林地:“此地林木丛生,便于隐蔽。更重要的是,据前几日我们截获的溃兵口供及各方消息推断,曹公回军先锋已迫近东郡,吕布心神已分,既要维持围城之势,又需调兵遣将防备身后,兵力必然捉襟见肘。北面这等‘次要’方向,此刻正是他最薄弱之处!”
他转向林薇和陈到,语气决断:“我们不入南面、西面主围。趁此夜色,从北面丘陵林地间隙渗通过去。吕布军夜间哨戒必有疏漏,只要行动够快、够静,便有七成把握抵达城下。至于如何入城……”他顿了顿,“届时,需靠林先生了。”
“靠我?”
“不错。”郭嘉点头,“嘉料定,文若与仲德守城,对外界消息并非完全隔绝。他们必然日夜期盼援军与物资。我们抵达城下后,可寻机向城头射去箭书,表明身份,尤其是林先生携大量救命药材在此。守城者若是文若或仲德,得知‘林先生’在城外,必会冒险接应!”
这是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将希望寄托于城内守军的判断力和决断力上。但除此之外,似乎别无他法。
林薇看着远处那座在敌军环伺下依旧挺立的孤城,仿佛能感受到城内伤兵痛苦的煎熬和守军巨大的压力。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就依郭先生。我们何时动身?”
“子时。人衔枚,马摘铃。”郭嘉沉声道。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连虫鸣都稀疏了许多。车队将马车和大部分辎重藏在密林深处的一个天然石洞内。其馀人,包括林薇、郭嘉、陈到及八名精锐护卫,每人背负着尽可能多的、分装好的珍贵药材,牵着剩下的马匹,悄无声息地没入黑暗。
穿越吕布军防线的过程,是一场对意志和运气的极致考验。他们在荆棘与乱石中跋涉,依靠郭嘉对星象和地形的判断修正方向。有几次,吕布军的巡骑火把几乎能照到他们藏身的灌木丛,近得能听到对方的谈话声和马蹄踏碎土石的声响。众人屏住呼吸,紧贴地面,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郭嘉体力最弱,走到后半段,几乎是被一名护卫半搀扶着前行,但他始终咬牙坚持,眼神依旧清明,不时做出规避的手势。
终于,在东方泛起鱼肚白的前一刻,他们成功穿过了那片丘陵林地,眼前壑然开朗——鄄城那高大却布满创伤的北城墙,赫然矗立在百馀步外!护城河早已被填平多处,城墙根下散落着攻城留下的碎石和残破的云梯构件。
“快!找掩体!”陈到低喝一声,众人迅速躲到一堆巨大的、被遗弃的撞木后面。
城头上,守军显然发现了这边的异常动静,一阵骚动,几支火把迅速向这边移动,弓弩手的影子在垛口后若隐若现。
“准备箭书!”郭嘉急促道。
陈到早已准备好一张小巧的骑弓和一支去了箭镞、绑着帛书的箭矢。林薇迅速在帛书上写下:“颍川林薇,携药至,郭奉孝同来,乞请入城。”她想了想,又添上两个字:“救伤。”这是最能直接打动荀彧和程昱的词语。
陈到张弓搭箭,觑准城头火把光亮处一名看似头目的人影上方空档,弓弦轻响,箭矢带着帛书划过一道微弧,笃的一声,钉在了那附近的城楼木柱上。
城头顿时一阵更大的骚动。火光下,能看到守军捡起了箭矢,取下帛书传阅。片刻的死寂后,一个沉稳而略带嘶哑的声音从城头传来,压过了清晨的微风:“下方可是林薇先生?郭奉孝先生何在?”
是程昱的声音!他竟亲自在北城巡视!
郭嘉示意林薇回话。
“程先生!是我,林薇!郭奉孝先生亦在此!”林薇扬声回应,尽量让声音清淅。
城头上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快速权衡。很快,程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好!稍待!我命人放吊篮!每次一人,速上!马匹放弃!”
命令被迅速执行。一个巨大的、用绳索编制的吊篮从城头缓缓放下。
“林先生先上!”陈到毫不尤豫地说道。
林薇知道此刻不是谦让的时候,她背着一大包最紧要的药材,率先坐进吊篮。绳索吱呀作响,吊篮缓缓上升,脚下的大地逐渐远离。她能看到城墙根部新旧的战斗痕迹,也能感受到城头无数道紧张、期盼、审视的目光。
当她双脚终于踏上鄄城坚实的城墙地面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程昱那张古拙冷峻、此刻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与疲惫的脸。
“林先生!果然是你!”程昱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他甚至来不及多寒喧,立刻指挥放下吊篮接应下一个人。
当郭嘉最后一个被拉上城头,因体力透支几乎站立不稳时,程昱深深看了他一眼,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奉孝,你来得好!”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时,天色已微明。荀彧闻讯,已匆匆从府衙赶至北城。当他看到风尘仆仆却安然无恙的林薇和郭嘉时,这位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王佐之才,眼框也微微泛红。
“奉孝!林先生!”荀彧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你们……真是……”他目光落在林薇身后护卫们卸下的、堆积如小山的药囊上,更是动容,“此真乃雪中送炭,活我鄄城军民万千!”
“文若兄,客套话容后再说。”郭嘉喘息稍定,立刻问道,“城内情况如何?曹公大军到了何处?”
荀彧神色一凛,迅速恢复冷静,但语速极快:“主公大军已击破吕布设在东阿的阻截,正星夜兼程赶来,然吕布主力仍在城外,情势依旧危急。至于城内……”他声音一沉,“粮草已不足十日之数。伤兵……已逾三千,拥挤不堪,缺医少药,每日死者数十计,更有疫病蔓延之险……”
他看向林薇,再次郑重一揖:“林先生,城内伤患,便托付给先生了!一应人手物资,但有所需,彧与仲德必竭力满足!”
“文若先生放心,我即刻前往。”林薇没有丝毫尤豫。她转向陈到,“陈大哥,带上所有药材,我们直接去伤兵营。”
郭嘉则对荀彧和程昱道:“文若兄,仲德兄,我们需立刻详谈。嘉对破敌,已有腹案。”
荀彧与程昱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决然。“好!府衙详谈!”程昱立刻道。
林薇在一名小吏的带领下,带着陈到和药材,直奔城西的伤兵聚集区。而郭嘉则与荀彧、程昱快步走向州牧府,三人身影在晨曦中显得异常凝重而坚定。
鄄城的伤兵营,设在一座被征用的废弃寺庙及周围搭起的连绵窝棚里。还未走近,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便汹涌而来。呻吟声、咳嗽声、呓语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耳膜。
景象比林薇想象的还要惨烈。伤兵们像货物一样层层叠叠地躺在潮湿的草垫上,甚至直接躺在泥地里。很多人伤口溃烂流脓,蛆虫蠕动,苍蝇成群。有限的几名医官和帮忙的民夫脸上写满了麻木与绝望,只是在机械地重复着简单的包扎,或者将咽气的尸体拖走。
带领林薇来的小吏高声宣布了荀彧的命令和林薇的身份。起初,回应他的是死寂和更多麻木的眼神。
林薇没有多说一个字。她将药囊放下,径直走到一个腿部重伤、伤口恶臭、已然昏迷的年轻士兵面前。她毫不避讳地蹲下身,解开那被脓血浸透的肮脏布条。
浓烈的腐臭瞬间炸开,连陈到都忍不住皱了皱眉。林薇却面不改色,她仔细观察伤口情况,探了探士兵滚烫的额头和微弱的脉搏。
“热水!立刻去烧,要大量煮沸过的!”她声音清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干净的白布,剪刀!还有酒,越烈越好!”她迅速指挥跟随来的护卫和几个愣住的民夫,“把他抬到那边通风处!所有伤口化脓、高热不退者,全部移到那边局域!伤势较轻、伤口干净的,移到另一边!动作快!”
她的冷静、精准的命令,以及那双稳定地处理着恐怖伤口的手,象一道强光,骤然刺破了伤兵营弥漫的绝望。几名原本麻木的医官仿佛被惊醒,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光,开始按照林薇的指令行动起来。
林薇打开自己的药箱,取出用烈酒仔细擦拭过的刀具。她开始为那个年轻士兵清创,剔除腐肉,用煮沸后放温的盐水反复冲洗,动作快、准、稳。随后,她拿出了桑皮线,在周围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中,开始缝合那道巨大的创口……
这一套迥异于时代、近乎“神迹”的操作,瞬间吸引了所有还能保持清醒的人的目光。
“她……她在做什么?”
“缝合伤口?这……”
“从未见过如此治法!”
林薇充耳不闻。缝合完毕,敷上特制的消炎生肌药粉,包扎妥当。她立刻起身,走向下一个重伤员,同时对旁边一个看得目定口呆的年轻医官快速吩咐:“记住刚才的步骤!清创务净,盐水冲洗,缝合止血!你,跟我来做下一个!”
她不是在单打独斗,她要在最短时间内,将一套行之有效的战场急救规范,强行灌输给这群濒临崩溃的救助者。
分类、清创、消毒、缝合、用药……林薇带来的不仅是药材,更是一套全新的救治理念和体系。伤兵营这部原本停滞的、充满死亡气息的机器,开始被她强行撬动,发出艰涩却充满希望的转动声。
而在州牧府那间戒备森严的书房内,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已进入白热化。
郭嘉站在巨大的兖州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几个关键位置:“吕布,勇而无谋,所恃者不过陈宫之智并张邈等地方豪强之助。然陈宫之策,求稳而失于机变;张邈等人,更是首鼠两端,见利忘义之辈。”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荀彧和程昱:“嘉有一计,可令吕布自乱阵脚!其一,散布流言,言曹公已破巨野,大军旦夕即至,其二,许以重利,暗中连络张邈部下心生畏惧之将,使其疑惧不前,甚至阵前倒戈!其三,吕布军中粮草亦不充裕,其补给多赖掳掠。可遣死士,伪装溃兵,混入其营,伺机烧其粮草,或散播疫病之谣言,动摇其军心!其四,……”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淅,一条条毒辣却极具针对性的计策流水般说出,将吕布阵营的弱点剖析得淋漓尽致。荀彧听得频频点头,不时补充细节;程昱则目光冰冷,已然在思考执行的人选与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