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的别业静卧于山坳之中,夜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厢房内,灯烛将林薇与郭嘉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戏志才在经过林薇的紧急施治后,再次陷入昏睡,呼吸虽微弱却暂且平稳。吴管家在旁守候,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色
林薇与郭嘉对坐案前,中间的粗陶酒壶已去了大半。
“如此说来,林先生是借了兖州动荡与志才兄病重的东风,才得以离开谯郡那座软牢?”郭嘉听完林薇的简述,指节轻轻叩击桌面,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审时度势,因势利导,先生不仅医术通神,这份机变,亦非常人可及。”
“郭先生过誉,不过是求生之举。”林薇语气平静,并未因他的称赞而动摇,“倒是先生,为何会恰好在颍川边界出现?”
郭嘉执壶为林薇添了半杯酒,动作从容:“嘉虽闲散,却也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兖州生乱,鄄城被围,文若、仲德苦苦支撑,此等大事,岂能不知?”他放下酒壶,目光锐利起来,“更何况,志才兄前些时日,曾有信至。”
林薇眸光微动:“戏先生在信中说了什么?”
“信很短,只言其病体恐难支,谯郡虽安,却如困井,更忧鄄城局势。”郭嘉的语气淡了下来,却带着一丝沉重,“他末了提及,若有可能,望我能……哎,他那时便已知自身状况,这是在为我寻路,也是为曹公荐才。”他顿了顿,看向林薇,话锋一转,“但他信中,也提到了你。”
“我?”
“他说,谯郡有一女神医,名林薇,见识手段,皆非凡俗。若我得遇,当引为同道。”郭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如今一见,志才兄果然慧眼。先生于月旦评上之风采,嘉亦心向往之。”
林薇并未接这客套话,直接问道:“所以,郭先生是打算应戏先生所请,前往鄄城?”
“不错。”郭嘉回答得干脆利落,“而且,我希望林先生能与嘉同行。”
终于点明了主题。林薇并不意外,只是反问:“为何?我志在行医,颍川便是我选定的根基之地。鄄城兵凶战危,于我何益?于医道何益?”
“根基?”郭嘉轻笑摇头,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讥诮,“先生以为,颍川真是安稳的根基?荀文若或许能护你一时,但他如今自身难保。颍川各家,盘根错节,今日捧你,明日便能因利弃你。先生一身惊世医术,如同稚子怀金行于闹市,若无真正强大的势力庇护,迟早为人所制。袁绍、袁术,乃至刘表,其使者恐怕已在路上,他们招揽先生,会如曹公这边,至少还有文若这般讲些道理的人在,还是直接将先生锁于深庭,专供其驱策?”
“郭先生倒是坦率。”林薇看着他,这话说得赤裸,反而显得真实。
“与聪明人说话,无需遮掩。”郭嘉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铄着充满算计却又令人信服的光芒,“此亦于先生有利。此刻投资曹公,风险虽大,回报亦高。若曹公度过此劫,先生便是功臣元从,地位超然。届时,先生想在颍川开设多大的医馆,传授多少学徒,救治何地百姓,所能调动的资源与获得的自主,岂是如今这般小心翼翼、仰人鼻息可比?”
他精准地抓住了林薇的须求——不是权势,而是行医的自主权和更大的平台。
“文若先生欲匡扶汉室,以仁德教化天下。”林薇忽然提及荀彧,目光清明地看着郭嘉,“那郭先生你呢?你辅佐曹公,所求为何?亦为汉室?”
这是一个内核问题,关乎理念。
郭嘉闻言,嗤笑一声,带着几分疏狂:“汉室?四百载炎刘,气数已尽,空留一副骨架罢了。文若兄心存汉室,其志可敬,然……未免有些执念了。”他眼神锐利如刀,“当此乱世,强者生,弱者亡。嘉所求,乃一明主,能纳我之谋,成不世之功,展我胸中抱负!曹公用人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正对嘉之脾胃。至于这天下,是姓刘还是姓曹……”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幽深,“重要么?重要的是,谁能结束这乱世,还天下一个秩序。而嘉,愿做那个推动秩序创建的人,至于这秩序冠以何名,非我所计。所以,先生是欲以医术,在这乱世中,于万千生灵里,择少数而救之?还是愿借强者之势,立下根基,将来或可创建医者制度,推广防疫之法,活天下之人?”郭嘉最终抛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将选择权交回给林薇,“前者,稳,然其效微;后者,险,然其功巨。如何决择,在乎先生一念之间。”
房间内陷入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就在这时,里间传来戏志才虚弱却清淅了一些的声音:“奉孝……林先生……你们……所言,我听到了……”两人连忙进去。
戏志才靠在吴管家身上,脸色依旧灰败,但眼神却比之前清明不少,他看着郭嘉,又看看林薇,气息微弱地说道:“奉孝……之言,虽……虽直白,却……却是实情。林先生……我知你仁心……然独木难支……曹公……确是……当下……可选之人……你若随奉孝同去……既是助他……亦是……为医道……寻一更阔之路……我……我或许……也能撑着……再看一眼……鄄城……”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充满了恳切与最后的期盼。这不仅仅是替曹操招揽,更是为两位他认可的“同道”铺路,也夹杂着一丝想重返故主身边的渴望。
郭嘉看向林薇,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决定。所有的利弊都已剖析清楚,戏志才也以病躯恳求,剩下的,就看林薇如何衡量风险与收益,如何定位她在这个乱世中的角色了。
林薇看着榻上气息奄奄却目光恳切的戏志才,又看向眼前这位智计超群、将野心与算计都摆在明面上的郭奉孝,心中波澜起伏。去鄄城,无疑是与虎谋皮,前途未卜。但留在颍川,真的就能如愿吗?郭嘉描绘的那个“借势创建更大医道平台”的可能性,的确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她沉吟良久,窗外传来一声遥远的鸡鸣,天边已露出一线熹微。
“戏先生需要静养,但也需尽快用药。我的药材,多在襄城医寓。”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坚定,“待抵达襄城,安顿好戏先生,补充完药材……我便随郭先生,往鄄城一行。”
她没有说投效,只说“一行”,留下了回旋的馀地。但这对于郭嘉而言,已经足够。
郭嘉的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他拱手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如此,嘉便静候先生佳音。天明即出发,前往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