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郡的冬日,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的状态下,又过了十馀日。林薇被“建议”留在居所,不得随意外出,原本的义诊自然也中止了。院门外守卫的兵士似乎换了一批,面孔更生,眼神也更显警剔。每日的饮食用度依旧由专人送来,份例未曾短缺,甚至因为戏志才病情的需要,食材药材反而更为精细充足,但这份“优待”背后,是愈发清淅的拘束感。
陈到每日在院中练武,目光却时刻留意着墙头檐角的动静,他低声对林薇说:“姑娘,如今这院子,看似安宁,实则比之前更难出入。往来仆役皆是生面孔,言语谨慎,问不出什么。”
林薇坐在窗下,面前摊开着医稿,笔却久久未落。她并不意外,程昱收到鄄城告急的消息,首要之务自然是稳住后方,而看住她这个身份特殊、又与北地有所牵连的“客卿”,无疑是稳守谯郡的一部分。她如今能做的,唯有等待,以及更加精心地调理戏志才的身体。他的健康状况,是她手中最重要,也可能是唯一的筹码。
为戏志才诊脉时,她能感觉到他脉象中的那点微弱生机,在自己这月馀的调理下,确实比初至谯郡时要稳固些许。咳嗽减轻,痰中血丝已几日未见,夜间也能睡上两个时辰的整觉。但这好转,如同风中残烛,基础依旧无比脆弱,全赖药力与精心呵护强行吊住。
“先生感觉近日如何?”林薇收回手,例行询问。
戏志才靠在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比往日多了几分清亮,他微微颔首:“胸中舒畅许多,咳喘也轻了。先生之药,确有奇效。”他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似是无意般轻叹,“只是这天气,似乎越发沉闷了,也不知鄄城那边,文若他们是否安好。”
林薇心中一动,知道他又在隐晦地传递信息。她不动声色地收拾药箱,淡淡道:“天地之气,循环往复,总有放晴之时。戏先生且宽心养病,外间事务,自有能人料理。”
戏志才看了她一眼,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再多言。
这种刻意的平静,在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被彻底打破。天色未明,院外便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马蹄声和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持续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渐渐远去。随后,整个宅院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连平日清晨洒扫庭除的仆役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林薇与陈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直到日上三竿,才有一名此前负责协助林薇义诊、面相较为熟悉的郡吏,带着两名仆役,提着食盒前来。那郡吏神色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丝惶惑,放下食盒后,并未象往常那样立刻退下,而是尤豫了一下,对着林薇拱手道:“林先生,程……程别驾有紧急军务,已于今晨连夜返回鄄城了。”
程昱走了!林薇心中剧震,面上却竭力维持平静:“哦?程先生走得如此匆忙,可是鄄城有何要事?”
那郡吏支吾了一下,显然不敢多说,只道:“下官也不甚清楚,只知是主公急召。程别驾临行前吩咐,谯郡一应事务,暂由郡守与下官等协同处理,务必确保戏先生与林先生安危无虞,一应供给如常。”他顿了顿,补充道,“程别驾还说,请林先生安心在此照看戏先生,待鄄城局势稳定,他自会禀明主公,再议先生返颍之事。”
这番话,看似交代,实则是重申了之前的安排,并点明了林薇离开的前提——需待“鄄城局势稳定”。但程昱的离开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量。
“有劳告知。”林薇点头,不再多问。
郡吏退下后,陈到立刻低声道:“姑娘,程昱走了,我们的机会是否来了?”
林薇缓缓摇头,目光锐利:“未必。他虽走,却留下了明确的指令,看守我们的兵士并未减少,甚至可能因为主事者离开而更加机械执行命令,反而更难通融。而且,他匆忙返回鄄城,说明那边情势确实万分危急,此时我们若有异动,极易被解读为趁火打劫,后果不堪设想。”
她走到院中,感受着空气中那份因权力短暂真空而产生的微妙变化。程昱这座大山暂时移开,压抑感稍减,但无形的藩篱依旧存在,甚至因为局势的紧张而更显敏感。
接下来的几日,谯郡的气氛明显不同。郡守府官吏行色匆匆,往来传递文书的信使明显增多,城门口盘查也更加严格。市面上开始出现各种流言,有的说吕布大军已围困鄄城,有的说荀彧先生苦苦支撑,也有的说曹公正在星夜兼程回援。恐慌的情绪在普通民众和底层胥吏中悄然蔓延。
林薇所在的宅院,仿佛成了风暴眼中一块奇异的平静之地。供给依旧,守卫依旧,但那些仆役的眼神中,少了之前那种刻板的躬敬,多了几分好奇与打量。甚至有一次,一位负责送药的小吏,在交接药材时,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城里都在传,鄄城怕是要守不住了……”说完便象是怕惹祸上身般,匆匆离去。
这些零碎的信息,拼凑出兖州危如累卵的局势。林薇心知,曹操若败,复巢之下无完卵,她在这谯郡恐怕也难以安稳;但曹操若胜,程昱归来,她返回颍川的计划又将遥遥无期。这实在是一个两难的局面。
她再次为戏志才诊脉时,发现他虽依旧病弱,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似乎淡了些许,眼神也更加清明深邃。他屏退了左右侍从的仆役,只留吴管家在门外守着。
“先生可知,程仲德已返回鄄城了?”戏志才缓缓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
“近日已有听闻。”林薇点头。
戏志才轻轻咳嗽两声,道:“兖州内乱,张邈、陈宫迎吕布入濮阳,州县多有响应。鄄城、范县、东阿三城,如今是文若与仲德在勉力支撑,情势……确乎危急。”他竟直接说出了当前危局,语气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林薇心中凛然,知道这是戏志才在向她透露更确切的信息。“文若先生与程先生皆是栋梁之才,必能稳住大局。”她只能如此说。
戏志才微微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文若来信,字里行间,虽极力镇定,然其艰险,我岂能不知?”他目光转向林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这条命,是先生捡回来的。能多活这些时日,看到这风云变幻,已属侥幸。如今困守于此,于大局无补,反成累赘。”
他顿了顿,呼吸略显急促,吴管家连忙递上温水,他抿了一口,才继续道:“先生志在医道,心系颍川,困于谯郡,实非所愿。此前有仲德在,诸多不便。如今他既返鄄城应对危局,此地事务,郡守等人,未必如他那般……锱铢必较。”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戏志才这话,几乎是在明示她,程昱离开后,谯郡的管理会出现松动,是她寻求离开的机会!他是在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也是在为自己查找一个不至于客死他乡、或许还能稍稍助力故友的出路?毕竟,若林薇此时提出返回靠近颍川的某个地方(比如以采药或查找更适宜环境为名),郡守在群龙无首、又面临戏志才可能支持的情况下,很可能会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戏先生之意是……”林薇试探着问。
戏志才闭上眼,似在积蓄力气,良久才道:“我近来感觉,谯郡虽好,然冬日阴湿,于我这肺疾,终究有些不适。听闻……襄城一带,气候更为温燥,或有裨益……”他声音渐低,带着刻意的模糊,随即又象是支撑不住般,剧烈地咳嗽起来。
襄城!那是颍川郡属县!戏志才这是在为她指明方向,甚至提供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医疗建议”作为离开的借口!
林薇看着他因咳嗽而泛红、更显憔瘁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这位病入膏肓的智者,在生命的尾声,仍在用他独特的方式,平衡着各方关系,回报着恩情,或许,也隐含着对故土的一丝牵挂。
“戏先生之意,林薇明白了。”她郑重道,“先生且好生休养,此事……需从长计议,寻一稳妥时机。”
戏志才微微颔首,不再说话,仿佛刚才那番话已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离开戏志才的房间,林薇心潮起伏。机会之窗已经打开了一条缝隙,但如何推开它,却需万分谨慎。她不能主动去找郡守,那样意图太过明显。她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由头,或者,创造一个。
几天后,林薇以“近日天气反复,戏先生咳喘略有加重,需调整方剂,其中几味药材谯郡库存不足或品质稍次”为由,写了一份详细的药材清单,其中特意列入了两三味确实较罕见、但并非不可或缺的药材,并标注“襄城一带或有出产,品质更佳”。她将清单交给负责连络的郡吏,请他转呈郡守,询问能否设法调配或采买。
这是一个试探。如果郡守反应平淡,或者只是敷衍了事,说明程昱馀威尚在,或者郡守本人不愿多事。如果郡守较为重视,甚至主动询问详情,那么……
果然,次日,那位熟悉的郡吏便再次来访,态度比之前躬敬了许多:“林先生,郡守大人看了您的清单,十分重视戏先生的病情。只是您所需的那几味药材,郡中库存确实匮乏,短期内难以筹措。郡守大人让下官询问先生,若派人前往襄城等地采买,是否可行?需要多少时日?对戏先生病情影响几何?”
鱼儿上钩了!林薇心中一定,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沉吟:“若能购得品质上佳之药,于戏先生病情自然大有裨益。只是……采买药材,需识药之人亲自甄选,方能确保无误。若派他人前往,恐有差池,反为不美。而且,药材特性不同,采摘、处理、运输皆需时日,难以预估确切日期。”
她的话留足了馀地,既强调了亲自前往的必要性,又没有直接提出自己要离开。
郡吏面露难色:“这……先生身份尊贵,如今外面兵荒马乱,岂能让先生亲身涉险?程别驾临行前再三嘱咐……”
林薇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坚定:“戏先生病情乃当前第一要务。若因药材不济,导致病情反复,你我皆无法向曹公、向程别驾交代。至于安全,我可由陈曲长及其部下护卫,只带少数精干人手,轻车简从,快去快回,目标也小。只需郡守大人出具一份通关文书即可。”她将责任抬了出来,并提出了看似可行的解决方案。
那郡吏尤豫良久,显然不敢做主,只道:“下官定将先生之意,如实禀报郡守大人定夺。”
送走郡吏,林薇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迈出。接下来,就看那位谯郡太守,在程昱缺席、鄄城危急的情况下,是选择严格遵循程昱可能留下的“看紧林薇”的指令,还是更倾向于避免“眈误戏志才病情”这个更直接的责任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