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你,你是个哑巴?”
顾秀秀蹲在地上,歪着头看他。
这是她醒来后不知道第几次两人大眼瞪小眼了。
眼前这个男人,长得怪好看的。
只是头发短得奇怪,衣裳也怪,浑身脏兮兮的,就这么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她方才隐隐听见他和狐妖的对话,觉得是这人救了自己,心里又是感激又是好奇。
可他偏偏不说话。
宗郁是真说不出话。
方才为了活命强行讲了许久,这会儿嗓子干得象要冒烟,和前世连轴转谈了几天客户后的情况一模一样。
他见这姑娘误会了,便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顾秀秀凑过去看了看,摇了摇头:
“我不识字。”
宗郁一怔,随即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摆了摆手。
“哦!恩公是说,你不是哑巴,只是说不出话了?”
顾秀秀这下看懂了,抿嘴一笑。
宗郁疲惫地点了点头。
“我爹爹肯定担心坏了。恩公若不嫌弃,先去我家,洗漱一下,吃点东西?”
说了这话,顾秀秀自觉失言,红了脸,脸上白里透红。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又去看宗郁,见他并无异色,自己倒多虑了。
而宗郁想了想,虽然自己并不认为自己救了她,但自己眼下就是个黑户,举目无亲,也没个去处,便点了点头。
二人步履蹒跚地往青阳镇走去。
且说顾老头自女儿被掳,急火攻心,竟当场吐了血,已病倒在床。
镇上的邻里乡亲帮着找了一圈,也没个影。
正有人说要请西边的道士,有人说要请东边的和尚,还有人说请北边的神婆。
闹哄哄一团时,忽听街口有人喊:
“秀秀回来了!”
众人涌出去,果真是顾秀秀,只是身边跟了个短发和穿着奇异服饰的男子。
那人身量颇高,肌干丰硕,仪状秀伟。
只是浑身泥污,看起来有几分狼狈。
大家见她平安,议论几句,念几声菩萨保佑,也就渐渐散了。
顾老头听闻女儿回来,初时不敢信,还以为是假的。
直到拉住秀秀的手,摸到那温热的触感,才老泪纵横,抱着女儿大哭起来。
再听女儿说宗郁是救命恩人,顾老头当即就要下床磕头,被宗郁手忙脚乱地拦住了。
又与女儿说了许多话,知道她还不知晓狐妖为什么把她掳走。
顾老头自觉恢复了许多力气,下了床。
又是倒茶,又是生火。
宗郁又困又累又饿。
捧着一碗粗粮饭,大口喝着粗茶,只觉得比前世吃过的任何大酒楼的酒席都要好吃。
一顿饱饭下肚,他也没忘了正事。
为什么字清非要绑了她?
说不定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他嗓子稍稍缓过来一些。
“老丈,那狐妖为何偏要掳走秀秀?”
顾老头正要开口,一瞥见女儿在旁,又把话咽了回去,东拉西扯起来:
“哎,恩公瞧着不象是本地人。呦,这头发,莫不是刚还俗的沙弥?”
又忙着张罗:
“我这就给恩公烧热水,你先换身干净衣裳。”
说着,便拿了自己未上身的麻布新衣出来给他。
宗郁去后面换上,虽是粗布,倒也显得精神了几分。
顾秀秀最是灵俐,见爹爹这般,便知有话不便当着她面说,于是借口添茶水,端着壶出去了。
见女儿走了,顾老头才叹了口气,便把字清所言的前世因果,命有一劫原原本本地说了。
宗郁闻言,皱起了眉:
“命运吗?”
顾老头说着,又抹起泪来:
“老汉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只想她嫁个好人家,平平安安的。
我在这茶摊干了几十年,什么人没见过,我信命!
可我又不想信!也不敢信!为了秀秀,恩公,我什么都肯做!”
说着,竟又要跪下。
宗郁赶紧将他扶住。
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字清还虎视眈眈,等着他十五日后讲故事。
他暗自思忖,方才抽中的【狐步】虽有奇异之处,但要凭此对抗字清,无异于痴人说梦。
眼下唯一的活路,便是主动去找寻那些志怪奇人,收录生平,抽取更多保命的技能。
想到这儿,宗郁开口道:
“老丈,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定不会推辞。”
顾老头自然是千恩万谢。
宗郁又问:
“这青阳镇附近,可有什么怪事,或是常闹鬼的地方?”
顾老头想了想,一拍大腿:
“还真有一处!从镇子往西走十里,有座荒废的白鹤寺,我虽没去过,听那些歇脚的盐帮汉子说,里头邪门得很,常有怪事。恩公这是要……?”
“没什么,随便问问。”
宗郁含混了过去。
总不能说自己是专程去找鬼怪吧。
他当然知道去这些地方有很大的风险,只是不去的话,等他讲完故事,还是要被字清一口吞了。
他可不信字清会放过他。
想到字清,他又想起古书记载字清是清平山的狐狸,又问顾老头:
“老人家可听说过清平山这个地方。”
顾老头想了半晌,脸上的褶子都挤坐一团道:
“倒没有听过。”
“那姓字的村子或者家族有吗?”
他又想起那农户姓字,字清的姓名也是他取的,字可不是个常见姓氏。
“也未曾听过。”
顾老头摇了摇头。
果然没这么简单。
话毕,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涌了上来。
这大半日来接连的惊吓与紧绷让他心力交瘁,只想倒头便睡。
累,是真累。
比谈了十几个客户还累。
顾家的茶摊是座两层小楼,楼下做生意,楼上住人。
顾老头非要给他换上新的床单被褥。
宗郁连连摆手,他当年为拉客户,睡在车里都是常事,哪里会嫌弃这个。
他正欲上楼,却在楼梯口撞见顾秀秀。
这里昏昏暗暗,她半边身子陷在里头。
唯有半张蒙白的脸上接着从外头透进来的些许微光,一滴眼泪正从她红红的眼框中滚落。
见宗郁看到了,如同一只受到惊吓的林鹿,急忙背过身去,用手擦了一擦。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宗郁停住脚道。
“恩。我也信命,但我也不怕死。只是我死了,爹爹怎么办?他年纪大了,前儿个还说腿疼……”
顾秀秀低着头小声道。
她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又被她生生忍住。
“但我不信命。”
宗郁的声音虽沙哑,却斩钉截铁。
他当然不信命。
从小父母离异,谁也不要他,是爷爷一毛一毛钱把他供到大学,给他改了命。
毕了业,他揣着几十块钱坐绿皮火车去闯,睡过桥洞,被上司和客户骂得狗血淋头,不也熬成了金牌销售?
若一切都听天由命,他早就该一辈子留在村里了。
“事在人为。你要是先信了命,那就真没指望了。”
宗郁对着她道。
顾秀秀一愣,转过身来,抬眼看着他疲惫却坚定的眼神,不似作伪。
她心中一动。
用力地点了点头:
“多谢恩公,我,我记住了。”
宗郁不再多言,上了楼,用热水胡乱擦了把脸,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窗外,阳光正好,浓雾散去,群山罗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