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品味,实在是无与伦比。”海森躬身行礼,“但还请允许我更多地了解一些情况再做决定尤其是,如此危险的&039;诗&039;,恐怕创作它的‘诗人’也绝非善类。”
海森缓缓伸出手,指尖在2号尸体光滑无物的眼框边缘停顿片刻,随后,他轻轻抚过凹陷的弧度,在并不存在的眼睛位置,谨慎地合拢手指,像为亡者盖上最后一层宁静。
“比如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说这是第二位受难者,那是否说明,在您的庄园里,还有第一位受难者,那个可能的0号感染者呢?”佩尔索纳式完美无瑕的笑容,“我想,想要找到更接近真实的线索,源头或许能揭露更多。您说呢?波德先生?”
“不急。”莱尔的假面仿佛象真人面孔一般挤出了一个微笑的弧度,“真正壮美的艺术需要耐心与等待,就象美酒——我为这次宴会准备了许多搁浅时代的先锋佳酿,不如,医生,让我们先好好享受这场宴会吧,那些佳酿是我都有些舍不得摆出来的珍贵之物,如果错过,实在是太过可惜了,不是吗?”
“那是必然,我怎么能姑负您的好意,尤其,离我们那盛大的离场已经过去了许久,想必客人们都已经都在想念您了。”
“哈哈哈哈,我越来越欣赏你了,佩尔索纳医生,您和您的夫人一定要在宴会结束后多等待一会,我会向您展示那无与伦比的第一位受难者,真正的无与伦比。”
“那么,还请您为我指引下,佳酿的方位。”海森再度优雅地行礼致敬,“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这不是陷阱,这只是一场令人作呕的地狱秀。”
宴会厅的角落里,海森在装扮为古董电话亭的i域终端,与真正的安娜进行着加密通话。
“超出我想象的恶心与生理不适。”
一个小小的黑色贴片般的设备隐秘的藏在电话机的阴影中,劫持着公用i域网络。
“太多的瞬间,我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
海森的目光通过磨砂质感的电话亭玻璃,看向宴会的客人们,看向那宴会的酒塔。
所谓“佳酿”,是制造于2054年的数据流浆,一种特殊的液晶态物质,是原本用于声子存储技术的物理媒介——虽然是一个失败的产品,因为其存储的数据会发生无法预测的整体性嬗变。
就象是发酵。
海森知道这一技术,这只是恶意ai们在ai战争之后肆意散播在旧网的高精尖技术之一,实际应用价值不高。
但是这群所谓“云顶贵族”们,开发出了令海森都感觉毛骨悚然的应用。
宴会的音乐早已随着时间的推进,随着疯狂的摇曳而变得愈发古怪而扭曲,甚至如果只用人类正常的听力范围,可以说完全无法称之为音乐,更象是某种潜伏在振动宝莱坞着的怪物,用一抓一挠扣挖人的器官。
就象那些“佳酿”——“大理石雕塑”被细致的分类分离,客人们各取所需,一点点拧出浆液,然后和那些数字流浆混合在一起,造出一杯杯样貌各异的“鸡尾酒”。
细腻的冰沙,漂浮的粉末,点缀酒杯的切片——甚至于酒杯就是克隆本身,在宴会主人莱尔的提议下,客人们用能找到的素材制造心仪的酒杯。
根据莱尔的说法,每位客人制作的酒杯都是可以被带走的小礼品。
链锯、电钻的高频噪音混合着激光烧灼带来的焦味,在源源不断的欢笑声与喝彩声中成了宴会中心的焦点。他们在互相点评切割、缝合的技艺,在攀比谁的酒杯更加的“艺术”。
“我明白的,我会克制的,这座城市容不得我们小心大意。”
“不过,这里或许就存在着我们一直在探索的那个东西,至少,我觉得那很象。”
“你做好准备,按照我们对那个东西的预案准备,我有预感,或许很快就需要你的登场。”
“有人来了,就这样。”
海森不动声色的摘掉了i域终端阴影中的贴片,推开电话亭的红门,护在了被骚扰的“索菲”的身前。
“抱歉,我和我的妻子才刚刚来到银河城,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理解这种美与潮流。”海森警剔地盯着面前的“云顶贵族”,一位放荡到浑身赤裸的高瘦苍白男子,只有手臂上搭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紫色纱裙,那只手上握持着他所创作的“酒杯”。
“哦,那可是太可惜了。”苍白男子露出了遗撼的神色,“我还以为能被莱尔这个北蛮皮条客高调介绍的医生会是个妙人,但是,看样子不是每一个从北方来的蛮子都有莱尔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艺术品位。”
他夸张地感叹。
“哦,我的天,我虽然讨厌他,但他的艺术真的征服了我,征服了云顶。”
“真的不要尝尝吗?这种琼浆,我的天啊,莱尔这个家伙实在是天才,数十年积累发酵的高浓数据流充满了怪异的生命性,在与惊恐中死亡的人类脑组织混到一起后,只要少量的辐照刻录,全新的哀嚎立刻为那股‘有嚼头’的不断变化的回味增加了更为浓烈的底色,就象就象是”
他猛地嘬了一口手中的“酒”,整个人激动地后仰过去,腰背反弓到看起来几乎就要折断,毫不知耻地凸显出那事物。
“抱歉,这杯酒实在是太赞了。”过了几秒,伴随着一些几乎微不可察的颤动,他恢复了此前那股令人作呕的虚伪扮相,“我也想起来了,你来自苏油气是吗,那个克隆人竟然也能拿到低人权的地方。”
他突然凑近海森,闻了闻。
“医生,你不会同情你的前同事们吧,要知道,在银河城,克隆人只是生物素材。”他的脸贴得更近了,“还是说,你就是逃难来的编号克隆人?啧啧,按照莱尔的艺术感,也不是不可能呀。”
太近了,海森能听到到眼前之人那绝不自然的心跳节律,与颅腔中传来的细腻湿润的摩擦声,不断提醒着海森眼前之人绝非他理解中的“人类”,早已在银河城新贵圈子的恶臭中蜕变成了别的什么,非人,且扭曲。
海森感觉自己几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以及随之而来的破坏欲——他深知这个地狱的始作俑者就是他自己,另一个他自己,这让他几乎无法抑制的想要立刻撕裂眼前这污秽的云顶地狱。
“霍芬家的,这是我的客人。”莱尔慢悠悠的声音传来,“你最近已经给我添了足够的麻烦,不要再闹事了,好么?”
宴会大厅的“音乐”缓缓停下。
“我邀请你只是出于礼节,但如果你连基本的素养都弃之不顾的话,波德庄园将不再欢迎任何霍芬家的人。”莱尔的声音依旧慢悠悠,但他的那双假面,他身上披的所有的人脸,似乎都把眼睛盯向了眼前这个赤裸的高瘦男子。
“哼。不过是个皮条客罢了,莱尔,你最好这么做。”男子转身直视莱尔,用他的那根器官表达着蔑视,“我们会找到证据的。”
宴会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鸦雀无声。
“酒不错。”赤裸男子扫了一眼海森和他身边的索菲,“人太差了。”
“不尽兴,走了。”
“医生,很抱歉让你感觉到了不愉快。”
莱尔环视周围沉默的宾客,假面之下似乎也压抑着不满与愤怒。
“或许是时候了,就现在吧,就让我们去看看第一位受难者的死亡现场。”
一行四人丢下了陷入沉默的宴会大厅,在窃窃私语中离场。
再度穿过长长的生物质感隧道,他们在沉默的延续中乘坐升降梯来到了仿生建筑顶端。
随着高速升降梯的轻微超重感消失,气密门向两侧滑开。
随着气密门开启,湿润而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这里是位于云海之上、被巨大的透明穹顶笼罩的“花园”。
这里是一座病态的罗马神殿。
四周伫立着白色的爱奥尼柱,但仔细看去,那些柱子并非死物,而是某种活着的、拥有白色大理石纹理的生物组织。它们在呼吸,表面有着细腻的微孔,甚至在某些裂纹处,被用昂贵的金缮工艺细致地修补过——金色的液态金属在石质的肌理中缓慢流动,如同神灵的血管。
“就在这里。”莱尔指着房间中央那张在大理石上自然生长出来的长桌,他完全摆脱了刚才的低气压,又重新陷入对“艺术”的沉迷,语气中带着一种回味无穷的迷醉。
“当时,我的那位……比较特殊的侍者,就坐在这个位置。我正在用心引导他的成熟,那是一次无比顺利的艺术品定向培养,但是,突然,他停下了。”
莱尔走到那个座位旁,伸手抚摸着椅背,仿佛那个人还坐在那里。
“他突然张大了嘴——不,是撕裂了嘴。他用双手扣住上下腭,用力一掰——咔嚓。然后,他开始吞咽。”
莱尔的声音在空旷的“花园”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兴奋。
“他吞下了自己的喉结,吞下了食道……他的下颌骨反张到了极致,然后在某种过载的驱动下,他把自己……翻了过来。就象是一株被反向翻开的猪笼草。”
海森看着那个座位。尽管已经被清理过,但他还是敏锐地发现,在座位正对面的那面“活体大理石”墙壁上,留下了某种无法被擦除的印记。
那面墙壁贪婪地吸收了那天喷溅的鲜血,将其转化为了繁复而密集的金色纹路,象是一幅用黄金绘制的爆炸图。
但在那片绚烂的金色中央,却有一个人形的“空白”。
那是一块没有任何金色纹路、依旧惨白如骨的局域。它突兀地镶崁在金色的血痕中,勾勒出一个高大、静立的人形轮廓。
海森瞬间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
当那场鲜血喷泉爆发的时候,有一个人就站在那里。他没有躲闪,没有后退,而是像沐浴圣雨一样站在死者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喷向墙壁的污秽。
墙壁记住了那场盛宴,也记住了那个挡在它面前的、冷酷的影子。
“那是我见过的最震撼的画面。”莱尔转过身,并没有注意到海森视线的落点,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按下了墙边的一个开关。
“为了留住那个瞬间,为了让那种挣脱躯壳的张力永恒化,我不得不连夜赶工,进行了一些……再创作。”
房间一侧的帷幕缓缓拉开,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玻璃展柜。
聚光灯亮起。
海森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是一个活着的、正在蠕动的尸体。
这个活着的雕塑,它的姿态完美复刻了莱尔描述的那个瞬间——一些部位被撕裂并固定,一些结构被精巧地外翻,鲜红的瓣膜像花一样在空气中颤斗、绽放。
那些外翻的“花瓣”随着维生系统的泵动而微微搏动,发出湿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吸声。
“我的‘恶之花’系列。”莱尔象是在介绍自己的孩子,“我完美复刻了那个瞬间。您看,这种结构上的解构与重组,是不是充满了冲击力?”
海森走近展柜。他的不适与反感已经上升到了极点,但他必须确认一些细节。
他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正在蠕动的“花瓣”边缘。
轻抚——数组的探针深入组织间隙。
【肌理触感反馈:肌纤维排列过于整齐,缺乏自然生长带来的微小撕裂与愈合。】
品尝——用义体的化学感受器官分析。
【表面成分分析:检测到高浓度的生长激素与细胞催化剂残留。】
最后,将探针小心翼翼连接到脊柱的接口。
【比对结果:湿件终端无同源污染】
只是克隆。
“没有那首杀人的‘诗’,原始尸体呢?”
“很可惜,当时的我受到了惊吓,把它销毁了”,莱尔叹息,“好在我记录了下了那一刻。”
海森继续强忍着不适,扮演着佩尔索纳医生,附和道:
“一具在极短时间内被强制催熟的空白躯壳,转眼就绽放为了如此浓烈的花朵。”
“可以说,很是……惊心动魄。”海森收回手,指尖捻动,看起来象是在回味,“这种对生命的极致开发再在创作,充满了……想象力。”
“想象力?不,那是启迪!是神谕!”
莱尔突然激动起来。他转过身,那张巨大的扭曲人皮假面直勾勾地逼近海森,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不到十厘米的距离。
“医生,您既然能看出这其中的美妙,那您一定也能看透更深层的东西。”
莱尔摘下了那双一直戴着的手套,露出了一双保养得极好的、苍白得有些病态的手。他主动向海森迈了一步,语气中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恐惧,以及……某种瘾君子般的渴望。
“实不相瞒,在创作这个系列,或者说在目睹那场‘意外’之后,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留在了我的脑子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在分享一个极其危险的秘密。
“那种‘诗’,那种能让血肉崩溃的信号……它不仅仅作用于仿生义体,对吗?我有时在梦里能看见那个太阳,流血的太阳……我能感觉到它在我的皮层下爬行,它在……呼唤我。”
莱尔主动低下了头,将毫无防备的后颈暴露在海森面前。
“医生,既然您是这方面的专家,能不能……帮我也检查一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斗的期待,仿佛一个赌徒在等待开牌,既害怕输光,又渴望那一瞬间的战栗。
“看看我的脑子里,是不是也藏着那首……杀人的诗。”
海森看着眼前这个低头的疯子。
从神情来看,他不是在害怕死亡,他是在回味。
“如您所愿。”海森义体手臂的金属外壳掀开,弹出了一把便携式高频激光手术刀和一副微型牵引器,“但这需要一点……侵入性的手段。您介意吗?”
“求之不得。”
莱尔直接坐在了那张沾染过第一位死者鲜血的大理石长桌上,背对着海森。但就在海森准备下刀时,莱尔突然抬起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轻轻挡开了海森的手臂。
“医生,不用那么麻烦。”
莱尔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展示珍藏宝物时的眩耀与随意。
“对于艺术,我们要学会……坦诚相见。”
他将双手伸向自己的脑后,按动了某个隐藏机械卡扣。
“咔。”
伴随着一声精密的机械解锁脆响和泄气的嘶嘶声,莱尔的头皮连同那一整块特制的钛合金颅顶盖板,就象是一个精致的怀表盖——或者是花朵——缓缓向上弹起、张开。
一股雾气溢出。
湿润、灰白、沟回纵横的皮层,连接着细密的银白色机械网格,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空气中,随着莱尔的呼吸和心跳,机械与神经组织在颅腔内微微律动,泛着令人目眩的金属与油脂光泽。
“请进,医生。”莱尔神情毫无变化,仿佛只是摘下了一顶帽子,“欢迎来到我的圣所。”
“……令人惊叹的设计。”
海森不动声色地收起了手术刀,即便是他,面对这种将大脑当成食盒一样随意打开的行为,都有那么一刻感到惊悚——甚至不只是他,连房客所在的逻辑单元也跳动了一瞬。
“哪怕看了无数次,这依然是世界上最精密的迷宫。”海森一边调整着义眼的焦距,一边将义手末端伸展出的几根极细的电极探针轻轻插入了莱尔不同的功能区。
“您看到了什么,医生?”莱尔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尽管他的后脑勺正敞开着,“看到了那轮太阳吗?”
“我正在查找。”
海森扫描着那些神经元的放电活动,双手如同弹钢琴般在莱尔的大脑皮层上轻微游走。
“现在的感觉呢?”海森轻轻拨动了一根探针,刺激了莱尔的视觉皮层。
“红色……大片的红色……”莱尔发出了一声梦呓般的叹息,“就象血海。”
“那只是视觉皮层的物理刺激。”海森冷淡地打断了他的幻想,继续深入,“如果是那种信息流,它会在神经突触上留下烧灼般的瘢痕,就象高压电流流过细铜丝。但我看到的……很完整。”
“再深一点,医生。去我的海马体,去我的杏仁核。恐惧在哪里?狂喜在哪里?”
海森手中的探针深入了大脑的深层结构。
在那里,他看到了风暴。
神经递质的浓度高得惊人,多巴胺和内啡肽的受体几乎处于持续的过载状态。这不是外来病毒的入侵,这是大脑自身的狂欢。
“您的杏仁核在燃烧,莱尔先生。”海森一边操作,一边象是在闲聊,“您的多巴胺受体由于长期的过度刺激,已经出现了不可逆的钝化。这就是为什么您觉得日常的艺术索然无味。”
“这就是……诊断?”
“这是病理。”海森通过探针,对比了数个神经节点的逻辑拓扑,“我在查找外源性的污染——那种能让神经元逻辑崩坏的‘杀人诗’,无论它是什么,既然它能作用于神经细胞,那么它应该会象癌细胞一样,有着不同于本体的特征签名。”
海森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仔细地检查了最后一片可能的局域,然后,缓缓地抽出了探针。
“但是,非常……干净。”
海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职业性的疑惑与遗撼,他小心纠正了偏移的硬脑膜,盖上金属的颅顶盖板。
“甚至干净得有些过分。莱尔先生,您的大脑没有任何被‘污染’的迹象,神经回路也很完整。您说您感受到了那些爬行与呼唤……”
“似乎更象是一种极度震撼后的幻痛。就象截肢者依然能感觉到不存在的手指在痛。”
莱尔慢慢地转过头,摸了摸自己完好如初的后脑。
“没有吗?”
他猛地抬起头,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就象是一个被告知并没有患上绝症的病人。
“真遗撼……”他重新戴上手套,那种病态的亢奋因为诊断结果而被迫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意犹未尽的阴冷,“我以为我已经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他转过身,看着玻璃罩内那个正在蠕动的“恶之花”活体雕塑,手指烦躁地敲击着展柜边缘。
“既然不是我自己……那答案就很明显了。”
莱尔的声音阴沉下来,他不再怀疑自己的作品,而是开始审视周围的空气。
“医生,我是个完美主义者。我的克隆技术是完美的,我的神经编辑也是完美的。它们不可能自己崩溃,更不可能产生这种集体性的、同步的自毁。”
他猛地转过身。
“排除了内因,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这是一场袭击。”
莱尔的拳头握紧,皮手套发出吱吱的摩擦声,语气中透着被冒犯的怒火。
“那些老东西们对我的生意眼红很久了。这根本不是什么诅咒,这是竞争对手发来的一封遥控威胁信!他们在向我展示,他们能随时把手伸进我的庄园,引爆我的艺术品,羞辱我的安保!”
海森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身,假装在擦拭手术器械,实际上目光却越过了时刻紧盯着他的达希拉,看似无意地扫视着不远处通灵塔的顶端。
从来到通灵塔的那一刻起,他的房客就在后台疯狂报警。这座塔的电磁屏蔽等级太高了,高到不自然。而在那根贯穿上下的白色支柱里,海森听到了——用他那敏锐的听觉义体听到了——某种高频电流流过超导线圈特有的嗡鸣声。
这不应该是什么生物实验室的配置。这是一座伪装的大功率信号基站。
“莱尔先生,”海森突然开口,手指指向通灵塔的塔顶,“您这座塔,不仅是用来培养颜料的吧?”
“恩?”莱尔抬起头。
“如此惊人的电磁屏蔽层,还有其中支柱里流动的液氦冷却声……这规格,哪怕用来维持整个丽景区的通信都绰绰有馀。”海森语气笃定,“您把它当做一个巨大的接收器在使用,对吗?为了捕捉某些……灵感?”
莱尔面具下的眼睛眯了起来,显然对海森突然提到这一点感到意外,但他没有否认:“在这个嘈杂的时代,想要听到纯粹的声音,总是需要一点‘大耳朵’。”
“那就对了。”海森打了个响指,逻辑闭环了,“您有着全丽景区最伶敏的‘耳朵’。但如果那个‘杀人诗’不是病毒,而是一段特定频率的广播信号呢?”
海森的声音变冷:“您有没有想过,您的塔在捕捉‘灵感’的同时,也把某些致命的‘噪音’放大并广播给了您的作品?您以为是作品病了,其实是您的画室被人当成了共鸣箱。”
莱尔的身体微微一僵。这种“自家圣地被沾污利用”的感觉,比单纯的破坏更让他难以忍受。
“证明给我看。”莱尔的声音冷了下来,“如果是有老鼠混入了我的画室,找出来。”
“好的。那么第一步,”海森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需要切断这座塔所有的对外连接。全频段静默。”
这两个词出口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咔——”
一声整齐划一、令人牙酸的脆响骤然炸开。
原本伫立在罗马式神殿两侧、如同死物般的那些“活体大理石”侍者,在这一瞬间全部动了。
没有命令,没有征兆。十几名“雕塑”同时向前迈出了一步。沉重的步伐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轰鸣。他们那惨白、冰冷、毫无生气的身躯瞬间合拢,形成了一道惨白的人墙,带着无声却窒息的压迫感,死死地逼向了海森。
那是一种本能的防御机制——就象是寄生虫在宿主试图切断营养管时的应激反应。
“目的?”
“掐断这座塔所有的信号接收。如果真的存在一个内部的噪音源——当背景里的海浪平息的时候,那个还在持续发送、或者接收恶意信号的内鬼,就会象退潮后的礁石一样暴露出来。”
他的视线投向了阴影中的助手。
“达希拉,你协助医生操作。”莱尔的语气不容置疑,“多一个人手总是好的——也更安全。”
这显然是监视,也是不信任。
海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矛盾背后的荒谬感:就在几分钟前,这个疯子毫无防备地向自己敞开了颅骨,任由电极在他的大脑皮层上游走,象是在展示一件无关紧要的玩具;而现在,面对这座仅仅是用来“通信”的塔,他却表现出了吝啬鬼守护金库般的警剔。
这种反差太不正常了。
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大脑是自我的载体,是不可触碰的禁区。但莱尔对大脑的态度轻慢得象是在对待一件随时可换的消耗品,反倒是对这座塔表现出了近乎本能的维护与紧张。
除非……对于莱尔来说,这座塔比他的大脑更重要。
海森的目光再次扫过塔身上那庞杂的管线。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脑海中成形——之前安娜提到过银河城关于“神龛”的传闻,那些能让人“永生”的神秘设备。
这座塔会不会就是神龛的某一部分?
既然对方越是紧张这里,就说明这里越藏着关键的秘密。
海森面不改色。
面对莱尔的强制要求,海森并没有立刻接受。他微微侧身,将被他挽着的“索菲”推到了台前,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达希拉的路线,也挡住了她那道时刻窥探的视线。
“感谢您的好意,莱尔先生。但我有我的妻子。我们习惯了两个人工作,她是我的完美搭档,这就足够了。”
“搭档?”
莱尔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那张巨大的假面缓缓逼近了始终保持着得体微笑的“索菲”。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索菲”那吹弹可破的脸颊。
海森眼神一冷,正要阻拦。
“医生,您在跟我开玩笑吗?”
莱尔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笑,那笑声里没有丝毫的尊重,只有一种行家面对膺品时的戏谑。
“我是个玩弄血肉的行家,医生。在我眼里,活人和死物的区别,比太阳和月亮还要明显。”
莱尔的手指在空中虚画着“索菲”的轮廓,语气变得轻篾而露骨。
“她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发指。没有微表情的颤动,瞳孔不会随光线缩放,甚至……连颈动脉在紧张时的微颤都没有。”
莱尔猛地转头看向海森,语调中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与揭穿谜底的快感:
“您管这叫搭档?不,医生。与其说她是您的妻子,不如说她是您最得意的作品,一具昂贵的、会走路的人偶,对吗?你就是这么回报我对你的看重与信任?”
空气瞬间凝固。
海森看着莱尔。被拆穿并没有让他显得慌乱,相反,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他发出了一声轻笑。
“看来在行家面前确实藏不住拙劣的戏法。”
海森不再遮掩。他突然抬起手,抚摸“索菲”的脸颊,然后当着莱尔和达希拉的面,将手指扣住了她耳后的发际线。
“咔哒。”
伴随着一声轻微的机械解锁声,海森像莱尔打开自己的颅骨一般,掀开了“索菲”的头皮一角。
那里没有血肉,只有整齐排列的、闪铄着待机蓝光的辅助处理器插槽,以及大片为了减轻重量而留出的空腔。
“您说得对,她是空的。”
海森的手指在那些空荡荡的插槽间划过,语气象是在介绍一款性能阉割的廉价终端。
“这只是我用来展示美学的显示屏,一个用来替我社交的昂贵玩具。为了追求极致的轻量化和完美的肌理动态,我牺牲了它所有的逻辑处理单元。”
他合上了“索菲”的脑壳,重新整理好她的头发,然后转过身,直视莱尔的眼睛,将对方的嘲讽变成了自己的筹码。
“所以,您说得对,莱尔先生。在这场针对信号的狩猎里,她确实帮不上忙。她没有脑子来处理那种高强度的数据流。”
海森摊开手。
“但这正是我拒绝达希拉小姐的原因——我既不习惯和陌生人配合,也对通信技术一窍不通。既然这个花瓶没用,那为了抓出您塔里的那只老鼠,我就得把我的另一半带进来了。”
“另一半?”
“真正的索菲。”
海森指了指塔顶那复杂的天线结构,语气笃定。
“她就在外面。她是唯一能完成这场全频段静默操作的人。”
他看着莱尔,抛出了无法拒绝的理由:
“您有一座进了老鼠的塔,而我手里只有一个漂亮的人偶。如果您想要一只猫,莱尔先生,您就得让我把门打开,人偶可抓不住老鼠。”
莱尔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海森和那根支柱间游移。最终,他对纯洁性的偏执战胜了多疑。
“让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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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通灵塔底层的气密门再次打开。
安娜被侍者们包围着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带着油污的工装风衣,手里提着沉重的黑色工程箱,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
当她走到海森身边,与那个依然保持着完美微笑、穿着华丽晚礼服的“索菲”并肩而立时,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错位感油然而生。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一张僵硬、完美、如同死物般精致;一张疲惫、冷漠、眼神中透着对周围环境的审视。
莱尔的目光在两个“索菲”之间来回扫视,发出了一声由衷的、带着某种病态满足的叹息。
“不愧是佩尔索纳医生的魔术手,叹为观止的手艺。”
“干活吧。”
安娜没有废话,甚至没有多看莱尔一眼。她径直走到花园露出的通灵塔前,被放行,得以走进塔内,去接触那古怪的白色支柱。
打开工程箱,取出了一个外观粗糙、布满散热管的黑色立方体,与这里的生物风格格格不入——而实际也确实如此,它只是对安娜义体功能的伪装,是个粗略的道具,真正的沉默加强组件早就被集成到了她自己的身体里,只是见不得光。
她的手放到了白色支柱之上然后,然后,她装模作样地把那个黑色立方体也“连接”了上去,摆弄着上面的旋钮。
“这东西会强制压制塔内所有的常规通信频段,制造一个人工的信息真空。”安娜的声音沙哑,“如果这附近真的藏着什么在偷偷收发信号,它会搁浅的。”
“全频段静默脉冲,准备。”
安娜的手指悬停在回车键上,转头看向海森。
“3,2,1……激活。”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瞬间扫过整个通灵塔。通灵塔内所有的指示灯、培养仓的监控屏同时闪铄了一下,然后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只有,站在门口那个一直像雕塑一样沉默的“圣巴塞洛缪”侍者,突然动了。
他那张被剥了皮、只有肌肉纤维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极度扭曲的笑容。
“嘻……嘻嘻……”
不是痛苦,而是某种极其诡异的狂喜。
“抓到你了。”
或者说,失去了信号控制的他,死得比达希拉的动作更快。
“我叫巴托!!!”
“哦吼!我叫巴托!!!”
“巴托!名字!”
侍者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嘶吼。紧接着,他身上的那些原本精密的红色肌肉纤维突然象崩断的琴弦一样根根炸裂!
噼里啪啦——
血肉横飞。
他体内的每一个生物电容都在过载,引发了细胞层面的连锁热解。
白色的骨架在血雾中显露出来,然后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滋滋”溶解声中,绽放为四溅的脓水。
飞溅的酸性脓液溅到了她的风衣下摆,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她面无表情地向后滑开半步,手中的利刃只来得及从那一滩正在快速腐蚀地板的血水中,挑出了几块尚未完全融化的焦黑碎片。
“该死!”
达希拉看着刀尖上的碎片。那是几个精密的、带有军用级加密涂层的电子组件。
“我的作品!”
莱尔尖叫着冲了过来,看着地上的脓水,那张假面剧烈颤斗着,显然是被气疯了。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他指着达希拉刀尖上的残渣,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尖利。
“电子组件?硅基芯片?!”
莱尔象是看到了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
“有人在我的纯血作品里塞了这种工业垃圾?!这是亵读!这是往极品红酒里兑了泔水!是谁?!是哪个没有品位的杂种干的?!”
“这就是闯进来的老鼠,莱尔先生。”达希拉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残骸,将刀尖上的芯片甩在地上,“看来案子破了。有人安插了间谍,播放了病毒。”
“不。”
海森站起身,缓缓走上前。
“这只是个拙劣的接收器,而且是个被抛弃的卒子。”海森看向莱尔,“巴托或许是个间谍,没错。但他不一定是源头。刚才的脉冲只是中断了某种信号连接,引爆了他体内的自毁程序。真正的诗人,或许还在吟唱。”
海森指了指那滩污浊的脓水,又指了指头顶的天线。
“莱尔先生,您比我更清楚。那种能让灵魂战栗的宏大毁灭,那种‘太阳流血’的意象……绝不是这种廉价的电路板能编织出来的。这东西太丑陋了,它配不上那首诗。”
莱尔的暴怒瞬间凝固在脸上。他愣了一下,随即,一种更加狂热、更加扭曲的笑容在假面下绽放。
他神经质地搓着手,那种对“被沾污”的愤怒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知音的狂喜。
“对!对!你说得对!这东西太丑了。它不配。真正的源头一定更美、更纯粹……就象……”
他象是突然被电击了一样,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电子单据,几乎是塞到了海森的脸上。
“就象这个!”
莱尔的眼睛亮得吓人。
“前两天,有个叫法本的客人,投诉说他买回去的‘恶之花’系列最新款,也出现了类似的过载死亡。死得很……抽象。甚至比这里还要惨烈,还要……美。”
他死死抓着海森的手臂,象是在抓着通往神国的钥匙。“我原本以为是他自己玩坏了,或者是借机想要邀请我看看他的劣质品味。但现在看来,那里可能就是另一具‘诗’的受难者——甚至可能,那里就藏着那个真正的、纯粹的‘诗人’!”
“既然您坚持要挖到底,医生。”
莱尔指了指外面。
“那就请您去看看吧。帮我把那个真正的源头带回来,而不是这种……”,他厌恶地踢了一脚地上的残骸,“这种垃圾。”
莱尔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沉思了一瞬。
“至于报酬?医生。”,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诱惑,“我可以满足你的所有要求,无论你要什么。”
海森接过了单据。
与此同时,在他的视野角落,房客弹出了一条来自安娜的加密信息:
【刚才的静默脉冲有回响。通灵塔的中心支柱地下50米处,有一个高能数据节点。信号特征……和父亲留下的神龛组件高度相似。】
海森不动声色地收起投诉单,向莱尔微微欠身。
“乐意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