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
如潮水般汹涌、狂热的掌声与喝彩。
当那个状如“大卫”的侍者倒在血泊中,眼框空洞地凝视着穹顶时,周围那些衣冠楚楚的宾客们象是刚刚欣赏完一幕绝妙的悲剧高潮,甚至有人激动地将手中的水晶杯摔碎在地,以清脆的破裂声为这“死亡之舞”伴奏。
“太美了……那种绝望的张力……”
一位下半身装载着半透明机械触须的贵妇颤斗着说道,她那肿胀的彩色眼柄疯狂收缩、转动,她甚至想要用眼柄伸进那温热的血泊里,去蘸一点“艺术”的馀温。
面对这近乎失控的狂热,莱尔只是静静地伫立着,象是在欣赏一场献祭仪式的馀韵。
直到那混乱即将触碰到底线的刹那,这位身披人皮长袍的“祭司”才微微抬起手。
那些原本僵直的大理石侍者立刻象活过来的城墙一样合拢,用他们完美的背部隔绝了宾客们贪婪的视线,也圈出了一块仅属于“专业人士”的私密空间。
“把音乐声调大。”莱尔对着空气低语。
原本戛然而止的乐团立刻换了一首曲子——那是一种更加无序、更加癫狂的极简主义电子乐,象是有无数只蚂蚁在耳膜上爬行,完美地掩盖了尸体拖动时的摩擦声。
“这边请,医生。”
莱尔那张巨大的假面转向海森,虽然看不到表情,但那声音里的亢奋如同一根绷紧的琴弦,在刚才那场“死亡朗诵”的馀韵中微微颤斗。
“这里太喧哗了,医生。在这个时代,诗歌已经死了。那些俗人只看到了血,却听不懂其中的韵律。”
他微微欠身,做出一个优雅而夸张的邀请手势:
“但您不同。正是您在节目中对兰波的那段朗诵,让我意识到——您才是解决我眼前这个‘小麻烦’的唯一人选。”
莱尔侧过身,示意通往阴影深处的道路。
“我想我们需要一个更安静的地方,来品鉴一些……未完成的‘作品’。”
海森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挽着“索菲”,跟随莱尔穿过了一道隐秘的侧门。
走廊的墙壁是一种令人不安的肉粉色,仿佛是某种巨大的生物食道,将外面的喧嚣隔绝得一干二净。
这里的空气与外面的宴会厅截然不同,带着一股恒温恒湿系统特有的、近乎医院的洁净感,却又混杂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腥甜。墙壁不再是被那些浮夸的生物筋膜装饰,而是规律分布着某种呈现出哑光质感的灰白色复合材料,如同食道的骨架,摸上去冰冷而坚硬。
“或许刚才我有些心急了,但我想您刚才一定也感受到了,对吗?”莱尔放慢了脚步,他那由无数面皮缝合的长袍拖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象是在吟诵低沉的诗句,“那个孩子的谢幕……那种瞬间的崩坏与重组,充满了一种原始的、粗糙的诗意。”
“很有张力。”海森淡淡地回应,同时分出一丝算力操控着身边的“索菲”迈出优雅的步伐,“但这种张力似乎并不受控,就象是一个憋脚诗人写出的感叹号,突兀,且致命。”
“啊,憋脚的诗人……您的比喻是这么的精准。”莱尔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那种导致他毁灭的……东西。那些从他脑海中炸开的词句,确实带着一点点诗的痕迹。哪怕它们逻辑混乱,哪怕它们只是些毫无关联的词藻堆砌……但不可否认,它们在那个瞬间,确实引发了某种灵魂层面的共鸣。”
“诗人总是敏感的。”海森回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只有行家才懂的笃定,“他们比常人更早嗅到腐烂的气息。”
“腐烂?不,那是发酵,是升华。”
莱尔停在了一扇巨大的生物质大门前,门上雕刻着繁复的螺旋结构,仿佛无数条锁链纠缠在一起。他仿佛被“腐烂”这个词勾起了某种回忆。
“真正腐烂的,是旧时代。我的父亲,那个只会盯着股价的上百岁老古董,他自诩为新贵族,却根本不懂生命,他只是一味地延续着上个世纪那种陈旧的、散发着霉味的金钱游戏。我可忍受不了那些,生命不应该被金属、电路或者枯燥的数字束缚。”
“好在,这个世界还有银河城这种美妙的地方,所以战争一结束我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这个奇迹之城——为了它永远鲜活的那些存在。”
莱尔抬起手,象是在虚空中画了一笔。
“就象我是我父亲最不成器的小儿子,文本,也只是那个‘诗人’留下的最拙劣的笔触太单薄了。”
莱尔转过身,假面上的眼洞深邃而幽暗,声音却带上了一丝献宝般的期待。
“那种‘诗意’,绝不仅仅局限于文本。它太……丰满了。”
他的手在虚空中虚抓了一把。
“它不仅能被‘读’到,还能被‘闻’到,被‘尝’到……甚至被肌肤‘听’到。”
“关于它那些非文本的部分……”莱尔按下了门边的生物识别锁,“我有几个更有趣的‘草稿’,或许您愿意帮我参详一下,这究竟算是艺术的通感,还是某种……进化的错误?”
随着莱尔的掌纹按下,气密门向四周滑开,一股冷风夹杂着防腐剂的味道扑面而来。
海森微微抬头,眼前景象宏大到令人窒息。
入眼所见,是一个看不见顶端的巨大圆椎体空间。无数透明的培养仓如同蜂巢般密密麻麻地镶崁在四周的弧形墙壁上,每一个格子里都悬浮着一具苍白的躯体——有的还是胚胎,有的已经是成型的成人。
而在塔的中央,一根粗壮的、仿佛由无数缆线和软管纠缠而成的白色支柱贯穿上下,象是一根巨大的脊椎,支撑着这个怪诞的生态系统。
“我叫它‘通灵塔’。”莱尔张开双臂,象是在拥抱这片死寂的虚空,“在这里,物质与灵性通过电流交汇。”
“当然,同时,这也是我的画室。”他带着海森走向位于这一层中央的操作台与停尸区。
在那里,已经伫立着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海森认出了她——正是那个去诊所送请柬的“幽灵”。
此刻她正靠在操作台边的立柱旁,黑色的风衣垂落在笔直的双腿边,她死死地盯着走进来的海森和“索菲”,透出一股令人不适的、爬行动物般的冰冷凝视。
海森向那个女人微微颔首。对方没有回应,只是那股被毒蛇盯上的寒意愈发明显。他能感觉到,这个看似拥有完美人形的女人皮囊下,潜藏着某种极其危险、且随时准备暴起的非人本质。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看向停尸台。
那里并排躺着两具尸体。
“这就是那个可怜的‘大卫’。”莱尔指着左边那具尚有馀温的尸体。
那就是几分钟前在大厅中央自毁的侍者。近距离观察下,那张脸的惨状更加触目惊心。眼球已经彻底消失,眼框周围的骨骼呈现出一种被高温瞬间碳化的焦黑,甚至能看到颅骨深处残留的熔融状脑组织。
“报废时间:四分钟前。”莱尔语气遗撼,“死因:视觉过载引发的神经熔毁。他‘看’到了那首诗。”
海森没有说话,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动作优雅地展开,盖在了死者焦黑的面部。
“介意我做个检查吗?”
“请便。”
海森微微侧身,用身体挡住了达希拉的直视角度。他在“索菲”的搀扶下俯下身,象是要仔细观察伤口。
在手帕的遮掩下,他那只精密义手的食指悄无声息地弹出一根微探针,轻轻刺入了死者眼框边缘那还未完全坏死的神经束。
接触。
轰——
那不是图象,而是一场在视觉中爆发的核爆。
刹那间,海森感觉自己的双眼仿佛被烧红的铁钩硬生生剜了出来。现实世界的昏暗灯光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滚烫的白噪声。那是人类大脑绝对无法处理的极量信息流,它们不需要经过视神经的转码,直接化作了最原始的痛楚与疯狂,顺着那根细小的探针倒灌入他的意识。
在他的电子脑重构出的虚拟视野中,逻辑的防火墙在哀鸣中崩塌。他看到了一轮正在融化的黑色太阳,无数分形几何体像病毒一样增殖、尖叫,将“视觉”这个概念本身撕得粉碎。
【警告!视觉逻辑单元过载!正在隔离!】【警告!仿真痛觉信号超出阈值!】
在那一瞬间,海森胸腔里的那颗克隆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骨,泵出的活性物质像岩浆一样灼烧着他的神经,试图让他尖叫,让他呕吐,让他象那个死去的侍者一样发疯地去抓挠自己的眼框。
但他不能动。
在现实的维度里,在莱尔那张巨大的假面和达希拉阴冷的注视下,“拉斐尔·佩尔索纳”只是优雅地弯着腰,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塑。
海森调用了全部的算力,死死锁住了每一根试图抽搐的仿生肌肉纤维。他在脑海中对“房客”发出了无声的咆哮,强行切断了那股足以烧毁灵魂的数据流。
连接断开。
海森的手指在手帕下微微一颤——那是唯一的破绽,微小得就象是医生在触碰伤口时的细微调整。
那一秒钟的馀韵里,他依然能感觉到眼球被并不存在的牙齿咀嚼的幻痛。冷汗瞬间浸透了脊背的仿生皮肤,却被恒温系统悄无声息地蒸发。
他直起腰,动作平稳而舒缓,就象是刚刚完成了一次普通的听诊。
海森慢条斯理地将那块洁白的手帕折叠、收好,放回胸前的口袋。尽管他的视野里还残留着大量红色的报错弹窗,尽管他的电子脑还在嗡嗡作响,但他的声音却平静得象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这可不是什么病毒。”他直起腰,将手帕折叠收好,语气平静得象是在谈论天气,“莱尔先生,这种强度的信号,如果是普通的黑客攻击,他的脑子应该在看到的第一秒就熟了,根本来不及自己动手挖眼睛。”
“我也这么认为。”
莱尔的假面转向右边,面具在冷光下反射着一道惨白的光弧。
“所以,为了验证猜想,我用了另一个样本。”
海森看向右边的停尸台。
那是一具更加诡异的尸体。
或者说,那是一具看不出人样的躯体,更象是一块被高压气泵强行吹爆的废肉。
他没有眼睛——原本是眼球的位置被平滑的合成皮肤完美复盖,仿佛那里生来就是盲的。但他那原本高挺的鼻子此刻已经彻底炸开,鼻梁骨粉碎性向外翻折,软骨和皮肤被撑裂成一朵血肉模糊的喇叭花,露出了深处那早已被强压气流撕烂的鼻窦和颅底网板。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裸露在外的胸膛和手臂。
那里没有一寸完整的皮肤。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纤维、每一寸皮肤表层,都密密麻麻地裂开了无数道深可见骨的缝隙。那些裂口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顺着肌理整齐排列,就象是鱼类的鳃裂。皮肉向外翻卷,边缘呈现出缺氧的紫绀色,仿佛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这具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拼命地张开嘴,试图从空气中攫取什么。
“这是之前的实验体,也是第二个受难者。”
莱尔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学术严谨,他伸出手,在那具没有眼睛、只有无数张开的气孔的尸体上方虚画了一个圈。
“为了排除视觉的干扰,我切断了他的视神经,屏蔽了听觉、味觉、触觉……我把他变成了一个绝对封闭的肉体黑箱。按理说,他应该什么都接收不到。”
“但他还是坏了。”海森看着那些撕裂的毛孔。
“是的。”莱尔摊开手,语气变得意味深长,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瞟向头顶那根贯穿通灵塔的黑色支柱,“在这个房间里,我并没有对他进行任何物理连接,也没有播放影象。我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下这个房间的‘氛围’,打开了一扇看不见的‘天窗’。”
莱尔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他没有解释那扇“天窗”是什么,也没有解释信号是如何穿透物理隔绝进入死者大脑的。
“结果,他还是‘闻’到了。”
莱尔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当时的惨烈。
“然后他试图吸入所有的空气,直到他的肺泡炸裂,直到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试图呼吸那个味道,最后……砰。”
海森走到二号尸体旁。
他的电子脑在疯狂预警。刚才视觉信号的冲击还让他的逻辑单元隐隐作痛,理智告诉他,再次通过物理接触去直连这种足以致死的信息流是疯狂的赌博。
【建议:进行接触式底层比对。】
房客冷静的声音突然插入了海森的尤豫之中。
“理由?这东西可能会烧坏我的嗅觉单元。”海森在脑海中反问。
【为了排除‘针对性病毒’的可能性。】
房客的数据流在海森的视野边缘快速构建出一个分析模型:
【如果‘视觉核爆’与眼前的‘嗅觉爆裂’在底层逻辑拓扑上完全一致,那么它大概率不是被编写用来攻击特定感官的病毒。它更象是一段未经编译、无法被人类大脑兼容的原始元数据。】
【大脑无法理解它,却被迫强行翻译它,于是视觉中枢将其翻译为强光,同时引起植入型义体的过载,导致了惨烈的死亡】
“也就是一种纯粹的、没有具体形态的恶意数据……”海森瞬间理解了房客的意图,“只要确认了这种同源性,我至少可以说出一个故事来。”
这也是他能在这位让人不适的“艺术家”面前站稳脚跟的唯一筹码。
“做好准备,房客。”海森在意识中下达指令,语气紧绷,“只接触最外层的回响,不要尝试深度解析。”
他依然保持着那副严谨医生的派头,手指借着检查颈部淋巴结的动作,搭在了尸骸的颈部。
接触。
探针再次通过触碰深入。
一股实质化的、粘稠的、带有腐蚀性的“恶臭”,顺着纳米探针瞬间倒灌入海森的意识深处。
那是逻辑层面的深度腐败。海森的嗅觉传感器在这一瞬间报错了上千次,仿佛有一堆刚刚从巨人观里捞出来的腐烂内脏、生锈的带血铁丝、发酵了百年的下水道淤泥,被搅拌机打碎后,直接高压泵入了他的处理内核。
【警告!嗅觉仿真单元逻辑坏死!正在强制重启!】
海森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性反胃——哪怕他早已没有了胃这一器官,但是不存在的胃袋依旧在抽搐,不存在的胆汁仿佛涌到了喉咙口。
但在这令人窒息的恶臭风暴中心,他抓住了那个东西。
一样的。
虽然表现形式变成了气味,但那股数据流的底层频率、那种混乱的加密方式、那种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嘶吼”特征,与之前看到的“黑色太阳”完全一致。
这是同一个源头。
电子脑不得不强制切断了所有生理仿真信号,将那股足以让人精神崩溃的“味道”隔绝在防火墙之外。
即使如此,那种仿佛肺叶里长满了徽菌的幻觉依然让他指尖微颤。
“共感。”
海森迅速收回手,从口袋里掏出消毒湿巾,慢条斯理地、甚至有些强迫症般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仿佛上面沾满了看不见的尸油。
“视觉、嗅觉……恐怕,这首‘诗’,或者无论这什么东西,能够通过任何感官信道强行写入大脑。这是一种针对感知系统的饱和攻击。”
他转过身,看着莱尔那张巨大的、滑稽而残忍的假面。
“莱尔先生,您惹上的麻烦可不小。这不是什么简单的恶意代码,这更象是一种……活着的诅咒。”
“诅咒?”
莱尔似乎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他发出一阵刺耳的、近乎神经质的笑声,那声音在空旷的通灵塔底部回荡,象是指甲刮过黑板,又象是某种按捺不住的兴奋。
“多么古典,又多么……外行的说法。”
他没有走向尸体,而是径直走向了海森。那张巨大的假面逼近到了海森面前,近得几乎能听到面具下沉重的呼吸声。
“您知道吗,医生?刚才我一直在观察您。”莱尔的声音低沉而粘稠,“我没有提醒您那东西有多危险,因为对于庸医来说,看一眼就足以让脑浆沸腾,那是他们应得的下场。但您……”
莱尔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虚空描摹着海森的轮廓,语气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赞赏与满意。
“您直视了太阳,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您的壁垒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固,甚至比那些军用级的防火墙还要完美。”
“如果这是诅咒,那它也是一种绝妙的艺术。”莱尔转过身,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空气中残留的死亡气息,“能让人类这种平庸的生物,在瞬间爆发出如此绚烂的自我毁灭……仅仅是馀波就如此迷人,那么它的源头,一定美得令人窒息。”
莱尔猛地转头,假面下的眼神不再是试探,而是赤裸裸的贪婪与命令。
“帮我找到它,医生。把那个源头带给我。”
他并没有表现出对“凶手”的愤怒,反而象是一个狂热的收藏家在委托寻宝。
“我想亲眼看看,能写出这首‘诗’的作者……究竟长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