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回案前,手指点了点那堆积的实务文书,“你可知如今这大唐,真正一言九鼎者,唯有太极殿中那位?
孤推行科举新法,不惜触动诸多权贵,所倚仗者,非舅父,乃此法合乎圣心,乃陛下欲为之!孤若此时与舅父私下过从甚密,在陛下眼中,便成了什么?”
苏轻婉悚然一惊:“结交权臣?!”
“正是!”李承乾语气斩钉截铁,“舅父位高权重,一举一动皆在陛下眼中。他主动来探,若孤欣然相见,关起门来叙甥舅之情……陛下会作何想?
是舅父欲借甥舅之名行结党之实?
还是孤这太子,亟需权臣臂助?
无论何种,皆会引动陛下心中那根名为‘忌惮’的弦!此乃舅父此棋最精妙处——名为探望,实为设局,意在引动陛下对孤的猜忌之心,他好从中渔利。
孤若入彀,才是真正的自陷险境。”
苏轻婉倒吸一口凉气,这才彻悟其中凶险:“原来如此!妾身……思虑浅薄了。只道是礼仪人情,未想庙堂之上,步步皆含机锋。那……殿下拒而不见,赵国公岂非更恼?”
李承乾神色恢复平静,重新坐下,拿起一份奏报:“恼便恼了。孤越是让他看不透,他越是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再下狠手。孤如今最缺的,是时间——积攒实力、推行新政、稳固根基的时间。至于舅父……”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储君的疏离与决断,“无论他支持谁,他终究是臣,孤是半君。为君者,岂能仰仗臣子鼻息?
更遑论去讨好一个已离心离德的重臣?
若孤显得卑躬屈膝,求其援手,那才真正被天下人,尤其是被陛下看轻了!
风骨二字,于储君而言,重逾千钧。”
苏轻婉看着丈夫沉静坚毅的侧脸,烛光为他镀上一层淡金。
她心中那份忧虑渐渐被一种莫名的笃定取代,轻声道:“妾身明白了。殿下此举,非是任性,而是以退为进,以身为子,在这盘大棋局中,落下了最清醒坚定的一着。”
李承乾目光落在奏报上关于扬州士子名录的条目,嘴角微扬,带着掌控棋局的沉稳:
“不错。你我皆是弈者,亦在局中。孤便是要以己身为棋,在这看似困顿的棋枰之上,一步步,走出属于东宫的生天。”
窗外的最后一丝天光隐去,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年轻的储君那深邃的面庞!
……
……
甘露殿
王德悄步上前,躬身低语:“大家,赵国公方才递了帖子,去东宫求见太子殿下。”
李世民正批阅着奏疏,闻言笔锋一顿,朱砂在纸面上洇开一小团红晕。
他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意外:“哦?辅机去见太子了?”
他放下朱笔,身子微微后倾,靠在御座宽大的椅背上,指尖习惯性地敲击着扶手。
“是。”王德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太子殿下并未接见。殿下言道,腿伤未愈,形容不整,加之连日针灸服药,精神短少,恐失仪于舅父,故而…婉言辞谢了。”
“婉辞了?”李世民眉峰微挑,那敲击扶手的手指也停了下来。这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长孙无忌是何等身份?当朝国舅,首辅重臣!
太子李承乾,尤其在东宫势力尚未稳固、朝中重臣多持观望之际,竟会婉拒这样一位实权人物的主动探访?
这似非明智之举,更非昔日那个急于寻求支持、甚至有些慌不择路的太子会做的事。
李世民沉默片刻,深邃的目光投向殿外渐沉的暮色,仿佛要穿透宫墙,看清东宫内的景象。“他竟会婉拒辅机?”
他喃喃自语,更象是在问自己,“倒是…稀奇了。”
种种关于太子近来的变化在他脑中翻涌:朝堂上直面宫门旧事的惊人勇气,破局户部、力推新法的果断手腕,应对魏王构陷时环环相扣、借力打力的精妙反击,还有那神秘的“贞观圣露”与药王孙思邈的佐证……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李承乾。
他回想起太子幼年也曾聪慧好学,只是后来性情大变,厌学、叛逆、荒唐行径层出不穷。
张玄素、孔颖达等饱学鸿儒轮番教导,却收效甚微。
太子那‘朝堂求学’,不正是抱怨师傅们“所言尽圣贤道理,却难解人间实务,迂阔不切”。
另一个更令人心惊的念头,如同冰棱,悄然刺入脑海:
这个想法让李世民的心猛地一沉。
若真如此,那这份隐忍与心机…未免太过可怕!
一个少年储君,竟能数年如一日地伪装,只为…在他这个父皇面前,藏锋敛锐,避免引起猜忌?
甘露殿内,烛火跳跃,将帝王那深邃难测、交织着惊疑、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震动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太子李承乾,这个他一度几乎放弃的儿子,此刻如同一团迷雾,前所未有地吸引着他去探究,也让他心底那根名为“猜忌”的弦,悄然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