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他亲眼看着李承乾如何从被构陷的绝境中,一步步翻盘,不仅洗脱了污名,反而借势攀咬户部,更将矛头直指科举痼疾!
最后,竟还得了总揽三地试点的大权!
这份屈辱和挫败,如同毒蛇噬心,让他坐立难安。
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终于,刘洎猛地一拍面前的矮几,案上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
他须发微张,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急切:
“殿下!不能再等了!”刘洎的声音在寂静的密室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谣言……必须立刻散出去!就在这长安城,就在今夜!”
他所说的谣言,正是他们此前精心炮制的毒计——以太子李承干的跛足为引,散布“跛龙——焉能御——九天之重”的恶毒谶语!此计本已备好,只待发动。
但此前因顾忌两点被李泰压下:
其一,谣言虽直指太子,却也有损皇家颜面,恐引李世民震怒,追查下来,李泰难以撇清,必遭严惩。
其二,彼时已有“科举舞弊”这柄利剑悬在太子头上,看似胜券在握,不必再行此险招。
可如今……
“殿下!”刘洎见李泰沉默,更是焦急万分,声音带着一丝的嘶哑,
“今日朝堂,殿下也亲眼所见!那李承乾……非但未倒,反而借我等之手,攀咬户部,更以‘恩门’之论蛊惑人心,俨然成了革除积弊的急先锋!陛下竟将三地试点全权托付于他!”
他身体前倾,目光死死盯着李泰:“殿下!此獠一旦将此事办成,其声望必将如日中天!届时,莫说朝中那些墙头草会倒向他,便是陛下……陛下心中那杆秤,怕也要彻底倾斜了!”
刘洎的声音充满了恐惧,“我等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让东宫摇摇欲坠,让李承干声名狼借,几近众叛亲离!
难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借此东风,死灰复燃,重登青云吗?!”
“殿下!”另一位心腹幕僚房遗爱也忍不住接口,语气中满是怨毒与不甘,
“那李承乾今日在殿上,何等猖狂!视我等如无物!此仇不报,我等……寝食难安!”
“是啊殿下!那谣言虽险,但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必须立刻搅乱局面,让李承干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让他这‘跛脚储君’的形象,深入人心!看他还有何颜面总理科举,有何威信推行新法!”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密室中充斥着失败后的愤怒、对李承干的刻骨嫉恨,以及对未来权力旁落的深深恐惧。
气氛愈发炽热而危险。
李泰依旧沉默着。他手中的玉貔貅已被他掌心温热的汗液浸得湿滑。
他当然知道谣言的威力,更知道一旦散播,长安必将掀起轩然大波。
父皇的震怒……他几乎能想象那雷霆万钧的场面。
他肥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玉石,内心在天人交战。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被肥肉挤压的小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疯狂火焰!
白日里李承乾侃侃而谈、被父皇托付重任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心上,彻底烧毁了他最后一丝尤豫。
“够了!”李泰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嘶哑和决绝,瞬间压过了幕僚们的喧嚷。
密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摒息看向他。
李泰缓缓站起身,肥胖的身躯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他环视一周,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
“刘侍郎所言……甚合本王意!”
“那李承乾……欺人太甚!本王……忍无可忍!”
“什么皇家颜面!什么父皇震怒!本王……顾不得了!”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狠戾:
“传本王令!”
“动用所有能用的‘暗线’!长安东西两市、各坊门酒肆、青楼楚馆、乃至国子监外……明日!最迟明日晌午之前,本王要听到整个长安城,都在议论那句话!”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如同从牙缝中挤出那恶毒的诅咒:
“‘跛龙——焉能御——九天之重!’”
“给本王……传遍它!要让每一个长安百姓,每一个朝堂官员,都听得清清楚楚!要让这声音,钻进那两仪殿!钻进……他李承干的耳朵里!”
“本王要让他知道,他李承乾,永远只是一条……上不了台面的跛龙!”
“遵命!”刘洎等人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齐声应诺,声音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意和即将掀起腥风血雨的兴奋。
密室中的烛火,在他们狰狞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一场针对大唐储君的、最卑劣恶毒的舆论风暴。
……
……
丽正殿寝阁。
红烛摇曳,帐幔低垂,空气中尚馀暖香。
李承乾半倚软枕,苏轻婉依偎在他身侧,青丝如瀑,美眸中却盛满忧虑。
烛光下,苏轻婉为李承乾斟上一盏温热的参茶,玉手微颤,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她黛眉微蹙,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解与忧虑:
“殿下,妾身愚钝,有一事思之不明。此番科举改制,矛头直指‘恩门’积弊,无异于将满朝文臣得罪尽了。
殿下贵为储君,为何…为何要行此自绝于文臣集团之事?”
李承乾接过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瓷壁,嘴角勾起一抹冷峭又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不得罪?呵…”
他抬眸,目光如寒星般穿透烛影,直直看向苏轻婉,“不得罪他们,他们便会真心拥戴孤这太子么?你且说说,放眼这朝堂,孤如今…还能剩下几人真心支持?”
苏轻婉被他眼中的锐利与自嘲刺得一窒,仔细回想朝中格局,脸色微白,声音更低了些:
“这…殿下…妾身细想之下,似乎…确实寥寥无几?”
她略一迟疑,复又急切道,“可那些原本持中观望之人,殿下此举,岂非也将他们推得更远?”
李承乾将茶盏重重置于案上,发出一声轻响,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中立?墙头草罢了!孤手中无权无势,他们本就只会随风倒伏,何曾真正想过站在孤这一边?
既如此,他们在意与否,疏远与否,于孤而言,有何区别?何须在意!”
苏轻婉被他话语中的决绝惊住,一时语塞,只喃喃道:“那…殿下此番作为,真正的用意究竟是…?”
李承乾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首要之务,便是要让圣上…心动!”
苏轻婉困惑更甚:“让圣上心动?殿下此言何意?”
李承乾嘴角那抹冷峭的笑意加深,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清淅不过的事实:
“试想,圣上坐拥天下,最忌惮者为何?
莫过于权臣结党,尾大不掉!
如今孤献上这柄‘糊名誊录’、‘天子门生’的利剑,正是削弱文臣抱团、将取士之权彻底收归帝王之手的天赐良机!
此等能极大削弱文官集团、壮其皇权威势的良机,你觉得…圣上那颗帝王之心,焉能不为所动?”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若不动心,今日在朝堂之上,又岂会容孤滔滔不绝,细陈那诸般改革之策?”
苏轻婉细细品味着他的话,眼中迷茫渐散,浮现出恍然之色:
“殿下…所言鞭辟入里!妾身…明白了。”
她看向李承干的目光,充满了新的审视与震撼,殿下居然如此透彻帝王之心?
李承干重新靠回软枕,姿态看似放松,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一字一句,道破最终图谋:
“而孤真正的杀招,便在‘离间’二字!孤就是要借此,在圣上与文臣之间…生生楔入一根刺!”
他冷笑一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横竖孤也得不到那些文臣的真心归附,得罪与否,于孤何损?
但圣上与文臣之间若因此生出嫌隙,彼此猜忌…这潭水搅浑了,孤这困于东宫的潜龙,才能寻得那一线腾挪之机!”
李承干的话音在寂静的寝殿中回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轻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终于彻底看清,夫君此番看似孤注一掷的冲锋陷阵,实则是一场以自身为饵、旨在离间帝王的惊心布局。
他甘当那柄最锋利的矛,直刺文臣集团的内核,逼得他们不得不与掌握最终裁决权的圣上正面相抗。
这场风暴的中心,看似是太子与文臣之争,实则是帝王与整个文官集团之间,因权力分配而即将爆发的更深层次的角力。
而她身旁这位被冷落多年的太子,正是要在这惊心动魄的帝相博弈缝隙中,为自己劈开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