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干的声音清朗沉稳,条理分明地继续阐述:
“其三,严行‘考官回避轮换’之制!”
“礼部拟定考官名录,必须严格遵循《贞观律》中‘亲故回避’之规!
考官不得批阅本籍考生、五服内姻亲、以及往昔门生之卷!”
他目光扫过礼部尚书卢宽等人,语气加重:
“且,考官人选,须于考前临时抽选!隔绝考前请托钻营之风!
阅卷之地,需严密封锁,内外隔绝,如同军机重地!此乃斩断考官与考生私下勾连之铁壁!”
他引用律法依据,赋予其不容置疑的权威性。
“其四,设立独立‘监试院’,专司督察!”
“请陛下擢选清正刚直、威望素着之重臣领衔——如魏公!并纳入御史台精干,组成独立‘监试院’!”
他特意看向魏征,既是拉拢,更是借其刚正之名震慑四方:
“授其全权!自考题封存、考场巡察、誊录监督、阅卷复核,直至放榜唱名,全程督察!
凡遇可疑之处,无论涉及何等官职、何等门第,皆可风闻奏事,直呈御前!此乃悬于取士全程之天眼,确保取士全程之清白!”
四条策略,条理清淅,层层递进:
糊名誊录:技术防弊,隔绝辨识。
殿试钦定与天子门生:重塑权威,恩归于上。
考官回避轮换:规则细化,隔绝勾连。
独立监试院:全程监督,威慑宵小。
言毕,李承乾再次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与恳切:
“陛下!此四策并行,可最大程度隔绝考官徇私,阻断恩门私相授受之路!”
“尊师仍在,然恩典出自朝廷与陛下,师长仅司传道解惑;情谊犹存,然须恪守礼法,止于学问清谈!”
“如此,朝廷选官取士之公器,方能回归本位!天下寒门才俊,方能有出头之日!此即臣所献‘切实可行之法’!”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李世民深邃难测的眼眸:
“臣深知,骤行新法,必有阻碍。然刮骨疗毒,痛在一时,利在千秋!
臣愿担此重任,推行此法!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天下寒门学子,干纲独断,革除此等积弊!”
话音落下,大殿内一片寂静。
长孙无忌眼帘低垂,捻动玉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脸上依旧是那副谦和温润,唯有微微绷紧的下颌泄露着内心的凝重。
他心中飞快盘算:这四策若成,尤其糊名誊录与回避制,将极大削弱门阀对人事的影响力!好个釜底抽薪!
房玄龄目光微亮,带着浓厚的兴趣与审慎,仔细咀嚼着每一个细节。
“糊名誊录”、“殿试钦定”、“回避轮换”、“独立监试”
这些闻所未闻之策,却条条切中要害,逻辑严密,显示太子绝非空谈,确有其才!
他心中那“良策”的门坎,已被踏过大半。
魏征激动得胡须微颤,眼中精光爆射!
他猛地向前踏出半步,几乎要脱口喝彩,又强行忍住,只是对着李承干的方向,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四策,尤其糊名誊录!独立监试!这才是真正的至公之道!太子殿下,深得我心!
礼部官员卢宽等脸色复杂难言,如同吞了黄连。
这监试院和糊名誊录,简直是要夺走礼部最内核的权力!考官选定、阅卷…都将受制于人!
可那“公正”的大旗高悬,他们连反对的理由都找不到,只能哑口无言,内心焦灼。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再次汇聚到那掌握着最终裁决权的帝王——李世民身上。
李世民端坐龙椅之上,冕旒珠帘后的面容沉静如渊,但那深邃的眼眸深处,却似有惊涛翻涌!
这四策,何止是“可行”?简直是石破天惊!
它们勾勒出的,分明是要彻底重塑大唐选才根基的宏图!好大的气魄!
就在这寂静被凝重填满之时,长孙无忌缓缓出列,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佩”之色,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
“陛下,太子殿下忧心国本,锐意革新,此心…老臣感佩至深。”
他先定下基调,堵住接下来可能被指“因循守旧”之口。
“然,”他话锋一转,流畅得没有一丝滞涩,仿佛只是陈述再自然不过的顾虑:
“‘糊名誊录’之法,前所未有。
州试、省试,生员动辄数千。誊录所有试卷,需耗费多少人力?多少时日?
恐地方州县力有不逮,徒增扰攘;更令应试士子久候难安,滋生怨望。此其一也。”
“再者,”他目光平和地扫过几位出身大族的官员,“‘回避轮换’,立意虽佳。然天下州县官员,盘根错节,亲故牵连者众多。
若依此严规,恐致一时之间,竟无足够合例考官可用!若因此延误考期,岂非有失朝廷取士之诚?寒了天下士子之心?此其二也。”
他避谈“恩门”内核矛盾,只揪住操作上的“困难”和“代价”——劳民伤财、耗时费力、可能误期、无人可用,以此筑起一道看似合情合理的“软墙”。
“殿下为国为民之心,老臣深感佩服。”他姿态放得更低,带着老成谋国的恳切,
“然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急不得。老臣愚见,此四策…或可择其推行较易、见效较快者,先行一步?待积累经验,再徐徐图之?”
他最终落脚在“择易先行”,实则是要将最具颠复性的“糊名誊录”和严苛的“回避轮换”打入冷宫或无限期拖延。
太子李承乾今日所献之法,立意高远,直指“结党营私”之弊,字字句句皆立于庙堂大义之高标,更兼以“天子门生”之论,深契陛下之心!
此等占据煌煌正道之策,若强行回绝,非但徒劳无功,反会落人口实,显得己身恋栈私利,不识大体,
甚至……有结党自固、抗拒天威之嫌!
所以,长孙无忌只能姿态恭谨赞同,但话里却绵里藏针。
房玄龄紧随其后出列,神情专注,显然还在仔细权衡太子之策。民深揖一礼:
“陛下,太子殿下洞察积弊,所陈四策,条分缕析,直指要害,臣…深以为然。”
他首先明确肯定了李承干的洞察力和方案的针对性,与长孙无忌的回避形成对比。
“然则,”他话锋微转,显示其务实本色,“赵国公方才所虑之实务,确非空穴来风。
‘糊名誊录’耗资费时,需详加核算;‘回避’之界定,宽严尺度,亦需审慎考量,以免矫枉过正。”
“故,臣以为,”他目光转向李世民,带着建设性,“当务之急,在于详定章程,务求切实可行。”
他看向李承乾,带着探询与期许:
“譬如‘糊名誊录’,可否先于小范围试行?如长安府试、洛阳府试,或国子监岁考?
如此,一则验证其实际效果,二则核算其具体耗费,三则…在实践中完善其法度细节。
若试行有效,再推及四方,方为水到渠成。”
他提出了“小范围试点”的内核策略,为改革设置了一个“实证可行”的缓冲带。
这既非全盘否定,也非盲目支持,而是要求实证。
他的目光也扫过太子,带着探询和期许,希望太子能接受这个更稳妥的路径。
随即,他话锋再转,明确支持两项:“至于‘殿试钦定名次’、‘设立监试院’二策,臣以为立意高远,既能彰显陛下识人明断之天威,又能强化督察之力,可即行议定细则,颁行天下!”
他明确支持阻力相对较小、皇权收益显著的两项作为第一步,显示其支持改革的实质倾向,是对太子关键的“条件性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