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并未直接反对“彻查与改革”,而是强调“人情维系”、“牵连甚广”、“恐伤圣明”,
以“徐徐图之”四字,委婉却坚定地表达了反对立即彻查的态度。
其言辞滴水不漏,既维护了自身及所代表势力利益,又冠冕堂皇,尽显老谋深算。
李世民听着,面上无甚表情,只是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似乎又收紧了一分。
接着,尚书右仆射,亦是梁国公的房玄龄迈步出班。
他身形清瘦,面容儒雅,举止间透着历经沧桑的沉稳与智慧。
他同样深揖一礼,声音平和而清淅:
“陛下,太子殿下明察秋毫,洞悉‘恩门’之弊,直指科举取士痼疾,其忧心国本、锐意求变之心,老臣…深表赞同。”
他首先肯定了太子的洞察力与初衷。
“然则,”他话锋微转,目光坦诚,“赵国公方才所虑,亦非虚言。
此等弊政,盘根错节,牵连士林风尚,更关乎天下文人士子之心,确非一朝一夕可成,亦非一纸诏令可立时根除。”
他承认了问题的复杂性与长孙无忌部分担忧的现实阻碍。
“故,老臣思之,”房玄龄抬起头,目光中闪铄着务实者的光芒,看向李世民,
“治国如理乱丝,当抽丝剥茧,不可操切。欲除此沉疴,首在立其规矩,明其法度。
若能有切实可行、稳妥周全之良策,既可堵塞舞弊之漏,断绝私相授受之途,又能安抚士林人心,不致引发朝野剧烈动荡……则循此良策,稳步推行,方为上策,为社稷之福。”
他着重了“良策”
“若缺此周全之策,仅凭一腔热忱而空言‘彻查’,非但难收实效,恐反生枝节,徒增纷扰,非朝廷之幸也。”
房玄龄的内核清淅:他支持革新,但反对没有具体可行方案的激进“彻查”。
他强调的是在安稳中,依靠周密计划推动变革的路径。
李世民听着,面上沉凝之色稍霁,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房玄龄的理性剖析,显然更契合他这位帝王对“掌控”与“稳妥”的追求。
紧接着,侍中、郑国公魏征大步出列!
他腰杆挺直如雪后青松,面容刚毅肃然,带着谏臣特有的无畏气度。
他省却繁文缛节,对着李世民一揖到地,声如洪钟,瞬间震彻殿宇:
“陛下!臣魏征,有本直奏!”
“太子殿下今日所陈,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剖开的,正是我大唐选官取士肌体之上,那流脓溃烂的毒疮!”
他开门见山,言辞如锋,毫无避讳。
“‘恩门’之制,表面尊师重道,实则结党营私!座主视门生如私产,门生奉座主若恩主!
年节寿诞,所谓‘束修’之礼,动辄千金!此非尊师,实乃贿赂!
公器沦为私授,朝廷纲纪何存?!
寒门俊才,报国无门,天下公道何在?!”他痛陈时弊,掷地有声。
他目光如电,扫过面色各异的群臣,最后定格在李世民脸上,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
“此等恶风若不铲除,国将不国!太子殿下奏请彻查‘恩门’结党营私之弊,老臣——鼎力支持,万死不辞!”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声音更加激昂,如同战鼓擂响:
“至于牵连甚广?正因其广,才更需刮骨疗毒,彻底清除!
至于动摇士林根基?若那根基本就是结党营私的朽木,动摇又有何妨?!推倒腐朽,方能重建栋梁!
陛下!值此危局,正需陛下干纲独断,以雷霆手段,涤荡污浊!还科举一个朗朗乾坤!还天下士子一个海晏河清!
臣,伏请陛下,准太子所奏,彻查此弊!”
魏征立场鲜明,态度坚决,将“至公至明”、“海晏河清”的大义置于一切现实顾虑之上,尽显其刚烈忠直、嫉恶如仇的本色。
三位帝国柱石,立场泾渭分明:
长孙无忌:委婉反对彻查,强调“人情”、“牵连”、“宜缓”,以退为进。
房玄龄:有条件支持改革,内核诉求在于“切实可行之良策”,反对盲动。
魏征:坚决支持彻查,主张“刮骨疗毒”、“雷霆手段”,不计后果。
三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猛烈碰撞,馀音在巍峨殿宇的雕梁画栋间回荡。
死寂般的沉默笼罩着大殿,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于御座之上,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唯有铜鹤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笔直一线。
李世民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长孙无忌深沉莫测的脸、房玄龄审慎思索的眼、魏征激昂赤诚的眉宇,最终,那如同实质般的视线,沉甸甸地落回御阶旁,那个引发这场滔天巨浪的始作俑者——太子李承乾身上。
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审问:
“太子。”
他省略了称谓,直呼其职,无形中加重了千钧压力。
“你既洞察‘恩门’之弊,力主彻查,更言欲正本清源、改革。
然,辅机虑其牵连甚广,玄龄求其良策。
朕今日问你:除却追责彻查,你……可有切实可行之法,既能革除积弊,隔绝私授,又可安士林之心,固我大唐国朝根基?”
他刻意咬重“切实可行之法”几字,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李承乾!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冰,无数道目光如同沉重的山峦,压向那身像征储君身份的绯红弁服,连殿外透入的光线似乎都沉重了几分。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他迎着李世民那仿佛能洞穿肺腑的审视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毫无慌乱。
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声音清朗沉稳,清淅地响彻寂静的大殿:
“陛下明鉴!臣既敢言弊,岂能无策?恩门之弊,根在取士之制存有可乘之隙!
臣苦思良久,参详古今典章,拟得数策,不敢言尽善尽美,然或可堵塞源头,阻其浊流,使我大唐科举重归‘至公至明’之本义!”
他微微一顿,目光沉静地扫过神色各异的群臣,尤其在面色凝重如水的礼部尚书卢宽等人脸上停留片刻,随即条理分明,声音铿锵地阐述:
“其一,推行‘糊名誊录’之法!”
“恳请于州试、省试、殿试三级,全面施行!考生姓名、籍贯,以特制厚纸密封钤印,此谓‘糊名’(弥封)。
考卷由遴选之善书吏员,依样誊抄为朱卷副本。阅卷官唯见誊录之副本,无从辨识考生笔迹原貌,此谓‘誊录’!
如此,则阅卷官手握朱笔,唯见锦绣文章高下,不见亲故门生渊源!
凭真才实学取士,徇私舞弊之嫌可绝!此乃断绝考官辨识考生之根本法门!”
李承干的声音斩钉截铁,点出技术防弊的内核。
“其二,确立‘殿试钦定’之威!”
“恭请陛下亲御殿试,或钦命德高望重、持身至公之重臣如房相、魏公代行持衡!
殿试最终名次,由陛下或钦差亲自裁定,并明诏天下:凡金榜题名之进士,皆为‘天子门生’!
恩典荣光,皆出陛下圣心!
此举,旨在将天下士子感念之心,自座主恩门,重归朝廷,归于陛下!重塑功名授受之正朔本源!”
他刻意强调了“天子门生”四字,目光平静而坦然地望向李世民,将皇权的像征意义推向至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