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临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上瞬间涨得通红,如同煮熟的虾子。
他张了张嘴,想矢口否认。
可否认送礼,岂不是自打耳光,成了不敬师长的无耻之徒?
他求助般地望向萧瑀,却见恩门早已垂下眼帘,仿佛入定老僧,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又望向御座,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身影模糊而威严。
冷汗,大滴大滴地从他额头滚落,砸在金砖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巨大的压力几乎让他窒息。
这到底是说送……还是说不送呢
“太子殿下!尊师重道,乃人伦大义!
学生对恩门座主心存感念,年节问安、生辰贺寿,乃是……乃是天经地义!
此情此礼,发于至诚,岂……岂能以俗物衡量?!”
他避重就轻,将送礼偷换概念为“情礼”,试图用道德大义来模糊实质。
李承乾闻言,非但不恼,反而轻轻抚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好!好一个‘发于至诚’!唐御史此言,深得圣人之道啊!”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如电,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大殿:
“然!孤再问唐御史,你这一身经世济民之才,官场进退之能,究竟是萧大夫耳提面命、亲授于你?
还是朝廷开科取士、量才录用,赐予你为国效力的平台?!”
“这……”唐临彻底懵了,脑子一片空白。
李承乾不再看他,猛地转身,对着御座上的李世民,深深一揖到底:
“陛下!科举,乃我大唐为国取士之公器!
主考官,代陛下持衡,秉朝廷法度,为国选材,此乃其职分!非其私恩!
然如今,登科士子,不感念陛下天恩,朝廷恩典,却只知叩拜‘恩门座主’,视朝廷拔擢为私人之恩惠!
更有甚者,三节两寿,束修献礼,络绎不绝!
长此以往,朝廷取士之公器,岂非沦为私人结党营私、培植羽翼之工具?!”
他直起身,目光如炬,扫过殿中那些面色惨白、目光闪躲的官员,厉声道:
“此等‘贪天之功以为己有’的行径,混肴公私,败坏纲纪!实乃祸乱朝堂之根源!
若不严惩此风,正本清源,则科举之弊,永无断绝之日!
朝堂之上,结党营私之徒,亦将生生不息!”
“臣不才!恳请陛下,授权臣彻查此‘恩门’结党之弊!
凡借座主门生之名,行结党营私、输送利益之实者,无论位高权重,皆按律严惩!
还科举一个朗朗乾坤!还朝堂一片清风正气!
另,再行改革之法!”
李承干的奏请,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又浇入一瓢冰水!
李世民端坐龙椅之上,面容沉静如水,内心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李承干的指控,直指科举制度下最根深蒂固的潜规则——“恩门”体系!
这岂止是弹劾礼部?
这是在挑战整个文官集团赖以生存的根基!
是向盘根错节的官场关系网宣战!
他既震惊于太子的胆魄与见识,又深感其手段之凌厉、用心之深远!
这已远超个人恩怨,而是直指国本!
李世民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赞叹,更有忌惮。
他深知此事的凶险。
一旦彻查,必将引发山呼海啸般的反噬!
满朝文武,几人无师?几人无门生?
太子此举,是要将满朝重臣,尽数卷入!
偌大的两仪殿,此刻落针可闻。
方才还因户部、科举案而心思各异的群臣,此刻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摒息凝神,面色变幻不定。
恐惧、愤怒、惊疑、茫然……种种情绪在无声中交织。
那些曾为座主者,背脊生寒;
那些曾拜恩门者,如坐针毯;
那些本欲看戏者,亦感唇亡齿寒!
同州舞弊案早已被抛诸脑后,此刻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利剑,是太子那声要“彻查恩门结党之弊”的惊雷!
一道道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与沉重,齐刷刷地投向了那掌握着最终裁决的帝王——李世民!
偌大的殿堂,落针可闻。
空气仿佛凝固,沉重得压在每个朝臣心头。
李世民高踞龙椅,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大半神情,只馀下紧抿的薄唇和搭在扶手上、因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掌,泄露着其内心的波澜汹涌。
他沉默良久,那沉默如同实质的威压,让殿中群臣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终于,他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扫过阶下最前排的几位重臣,最终定格在三人身上。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辅机、玄龄、玄成,”李世民点出了三人的字,语气中带着倚重与探询,
“太子所奏‘恩门’之弊,关乎科举根本,牵涉朝堂清议。
尔等乃国之柱石,见多识广。对此事……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他的目光锐利,显然期待的是真实看法,而非敷衍之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摒息凝神,等待着这三位足以影响帝国走向的重臣表态。
赵国公,亦是司空的长孙无忌第一个出列。
他步伐从容,姿态沉稳,如同磐石,对着御座深深一揖,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谦和笑意,缓缓开口:
“陛下,太子殿下心忧国本,锐意革新,此心……诚然可嘉。”
他先肯定了太子的出发点,语气温和,毫无锋芒。
“然……”他话锋微转,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恩门’之说,渊源流长。座主阅卷取士,门生感念提携,此乃人情之常,亦是士林维系之道。
若骤然以‘结党’之名,行彻查之举……”
他微微一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殿中众多面色不豫的官员,继续道:
“恐寒天下士子之心,使朝廷与士林之间,徒增嫌隙。且,”
他加重了语气,“牵连必然甚广,若处置失当,恐非朝廷之福,反伤陛下仁德圣明。
老臣以为,此事……当以安抚疏导为上,徐徐图之,不宜操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