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砧国的夜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地压下来,连风都带着股透骨的寒意。
王宫尖顶戳破铅灰色的云团,那些云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沉甸甸地悬在半空,象是憋着一场更大的风雪。
不知从哪片云里钻出来的雪花,细得象针尖,打着旋儿飘落。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沾在墙上就化了,留下转瞬即逝的湿痕;
渐渐地,雪越下越密,像无数只白色的飞蛾,扑向宫殿的飞檐、廊柱、还有那些雕刻着猛兽的石栏杆。
不多时,屋顶上就积起了层薄薄的白霜
蓝胡子国王坐在鎏金座椅上,深蓝色的络腮胡像团蓬松的海藻,垂到胸前的绸缎衣襟上,每根胡须都泛着诡异的蓝光,在烛火下明明灭灭。
他所在的楼层比周围的宫墙高出半截,推开雕花木窗,就能将整个国都的灯火尽收眼底。
此刻那些灯火星星点点,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却照不亮街道深处的阴影——蓝胡子知道,那些阴影里藏着饥饿、恐惧,还有对他的诅咒
可这又如何
他的王冠在烛火下闪着冷光,宝石的切面映出他眼底的暴戾
整个铁砧国,本就该匍匐在他脚下。
宫殿内暖意融融,长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烤鹅、炖鹿腿,银壶里的麦酒冒着泡沫,香气混着烛油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十几个仆人跪坐在地毯上,头埋得低低的,肩膀微微耸动,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却不敢发出半点多馀的声响。
舞台铺着猩红色的绒布,边角被烛火烤得微微发卷。
三个穿着戏服的演员站在台上,最中间的人裹着层硬纸板做的“铠甲”,涂着亮银色的颜料,却掩不住背后露出的粗布内衣;
他手里的“圣剑”是木头削的,刷了层金漆,挥舞时能听见木头摩擦的“吱呀”声。
“看呐!那恶龙喷出的火焰烧红了半边天!”
左边的演员尖声喊道,他穿着缀满鸡毛的“龙鳞”戏服,手里举着个铁皮筒,正对着台下使劲摇晃——筒里装着硫磺粉,晃起来时冒出刺鼻的黄烟,倒真有几分“火焰”的架势。
中间的“国王”立刻摆出挺胸抬头的架势,粗声粗气地吼道:“区区恶龙,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他猛地举起木剑,朝着右边的“恶龙”狠狠劈去。
那“恶龙”穿着灰布缝制的龙身,脑袋是纸糊的,画着龇牙咧嘴的模样,此刻配合地“嗷呜”叫着,往地上一扑,故意露出背后缝着的红布——那是“龙血”。
“国王陛下劈开了恶龙的头颅!”
右边的演员赶紧接话,他扮演的是“传令官”,帽子歪在一边,却依旧扯着嗓子喊
“铁砧国的勇士们跟着陛下冲锋!那些不臣服的国家都在发抖!”
“发抖!他们都在发抖!”
“国王”举着木剑转圈,金漆在烛火下闪着廉价的光
“东边的麦穗国献上了千车粮食!西边的宝石岛捧着一箱箱钻石!南边的海岛国把公主都送来了!”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在戏服上
“他们说,铁砧国的旗帜要插遍七海!蓝胡子陛下的名字要刻在每块石碑上!”
“刻在石碑上!刻在石碑上!”
两个配角跟着高呼,声音洪亮得象要把宫殿的屋顶掀翻。
他们知道,蓝胡子就喜欢听这些——喜欢听别人说他征服了多少土地,喜欢看别人在他面前摇尾乞怜,哪怕这些全是编出来的谎话。
台下的仆人们低着头,没人敢笑,也没人敢露出不屑。
他们听着台上的胡言乱语,听着那虚假的“胜利欢呼”,只能把脸埋得更深,假装自己被这“壮举”感动得热泪盈眶。
只有蓝胡子自己,端着酒杯的手指在微微敲击桌面。
他看着台上那个拙劣的“自己”,看着那晃来晃去的木剑,嘴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些戏码他看了不下百遍,却依旧没觉得厌烦
“继续。”
他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台上的演员们瞬间绷紧了神经。
“是!是!”
“传令官”,清了清嗓子又喊道
“现在!七海的船都挂着铁砧国的旗帜!每个国家的国王见了陛下都要下跪!他们说……”
他顿了顿,特意加重语气,“说陛下的蓝胡子比天空还威严,陛下的怒火比恶龙的火焰还可怕!”
“可怕!比火焰还可怕!”
“国王”举着木剑,狠狠往地上一戳,木剑“咔嚓”一声断了个角。
蓝胡子终于轻笑了一声,把杯中的麦酒一饮而尽。
虚假又如何?
只要所有人都相信这些是真的,那它就是真的。
他看着台上依旧在嘶吼的演员,看着那些晃动的黄烟和红布,眼底的暴戾渐渐被一种诡异的满足感取代。
这铁砧国,本就该活在他编织的谎言里。
蓝胡子的手指摩挲着杯子边缘,冰凉的金属触感抵不住掌心的燥热。
麦酒的醇厚在舌尖漫开,却压不住他眼底翻涌的戾气。
他的目光掠过舞台上那些拙劣的表演——夸张的动作,虚假的嘶吼,象一群跳梁的小丑
可他偏就爱听那些“征服七海”的鬼话,仿佛多听几遍,那些谎言就能变成真的。
视线重新落回窗外,雪花已经织成了白茫茫的网,把国都的轮廓晕染得模糊。
他看见城南那片贫民窟里,有扇窗户的灯火“噗”地灭了,像只突然闭上的眼睛。
“呵。”
他嗤笑一声,喉结滚动着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下雪了,冬天是真的要来了。
那些住在破屋里的蝼蚁,怕是连点灯的油都换不起了吧?
去年冬天冻死在街角的尸体,像柴火似的堆了半车,开春时烧起来,烟呛得他好几天没睡安稳。
可那又如何?死几个贱民,难道还能影响他坐在这王座上喝酒看戏?
他想起白天听来的闲话,说有镇民在背地里咒他“蓝胡子早晚会会被勇者杀死”。
当时他没发作,只是把那传闲话的士兵拖去喂了狗。
可心里的火气,却象被这雪水浇过似的,反而烧得更旺。
“冬天……”
他捻着自己深蓝色的胡须,指尖划过那些泛着诡异蓝光的发丝
“冻死的越多,开春的土地才越肥。”
等雪化了,冰消了,就再加三成赋税。
那些藏着粮食的,敢不交就扒了他们的房子;那些敢嘴碎的,就割了舌头喂乌鸦。
他倒要看看,这群连取暖都费劲的蝼蚁,还有多少力气在背地里嚼舌根。
杯子被他重重放在桌上,酒液溅出来,在绸缎桌布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舞台上的表演还在继续,演员们喊得更卖力了,仿佛要把这宫殿里的寒意都震散。
蓝胡子靠回座椅里,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眼底的冷笑越来越深。
这铁砧国的冬天,从来都不是为可怜人准备的。
而他,就是那个握着生杀大权的寒冬。
“哗啦——!”
突然,刺耳的碎裂声象一道惊雷,狠狠劈碎了宫殿里虚假的欢腾。
雕花木窗的玻璃在巨力撞击下炸成无数碎片,带着凌厉的破空声飞溅开来,“啪嗒”砸在地毯上
溅起的酒液从银质托盘边缘滑落,浸湿了演员身上那身廉价的戏服,把“龙鳞”上的鸡毛染成了深褐色。
两道黑影裹挟着彻骨的寒风,象两片被狂风卷来的乌云,悄无声息地落在大厅中央的红绒地毯上。
雪花从他们的衣摆上抖落,触到宫殿里暖融融的空气,瞬间化成细小的水珠,在地毯上洇出两个深色的印记。
“啊——!”
仆人们的尖叫声陡然炸开,像被踩住尾巴的猫。
有人连滚带爬地钻进长桌底下,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抖得象秋风里的落叶;
有人想往殿外跑,却被同伴绊倒,摞成一团,哭喊声混着桌椅倒地的“哐当”声,乱成一锅粥。
演员们早把道具剑扔得老远,穿着滑稽戏服的身影慌不择路地往廊柱后面缩,刚才还慷慨激昂的“征服宣言”
此刻全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呜咽,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蓝胡子猛地从鎏金座椅上弹起,腰间的宝剑被他“噌”地抽出
寒光凛冽的剑身映着跳跃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他那丛标志性的深蓝色络腮胡根根倒竖,像盛怒的海胆,凶狠的目光像淬了毒的箭,死死钉在那两道黑影上
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是谁?!活腻了敢闯我的宫殿?!卫兵!卫兵都死到哪里去了?!”
殿外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雪穿过回廊的呼啸声。
站在前面的黑影抬起头,宽檐帽子下露出一截线条干净的下颌,肤色在烛火下显得有些苍白。
他身形单薄,像株在寒风里摇晃的芦苇,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身后的秃头壮汉则象座黑铁塔,贲张的肌肉把粗布衣衫撑得鼓鼓囊囊,脸上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刀疤,在烛光下泛着狰狞的白光。
他正咧着嘴笑,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像头闻到血腥味的野兽。
蓝胡子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惊疑像藤蔓似的缠上心头——这两张脸陌生得很,既没有贵族的纹章,也没有士兵的铠甲,浑身上下透着股草莽气,却敢在深夜闯他的王宫?简直是疯了!
他刚要喝问“你们是谁”
前面的男孩抬手,将宽檐帽往上推了推
兜帽边缘滑落的瞬间,一双眼睛露了出来。
那是双异常平静的绿色眼睛,像被冰雪冻住的湖面,不起半分波澜。
瞳孔深处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闯宫的决绝,也没有面对暴君的畏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仿佛将这宫殿里的烛火、喧嚣、乃至蓝胡子身上的暴戾,都一并吸了进去,却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
烛光落在他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那抹绿色更显幽深。
蓝胡子握着剑柄的手莫名一紧——他见过无数双眼睛,恐惧的、谄媚的、愤怒的、绝望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平静得近乎诡异,象在看一具早已腐朽的尸体,而非手握生杀大权的国王。
男孩的指尖还搭在帽檐上,动作随意得象只是在调整帽子的位置
可那双眼睛里的冷意,却顺着空气蔓延开来,让宫殿里的暖意都仿佛降了几分。
蓝胡子喉咙发紧,刚才涌到嘴边的呵斥突然卡住了。
他突然觉得,这男孩眼底的绿色,比他见过的任何毒药都要危险。
“蓝胡子?”
男孩的声音很轻,平淡得象在谈论窗外的雪,三个字却象三颗石子,投进混乱的宫殿,让所有的尖叫和哭喊都顿了半拍。
蓝胡子握着剑柄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怒喝道:“我就是!你们……”
“你们”两个字刚出口,他突然感觉眼前一花。
刚才还站在男孩身后的秃头壮汉,竟象一道黑色的闪电,“唰”地出现在他面前!
速度快得离谱,带起的劲风掀翻了旁边的纯金烛台
火苗“腾”地窜起半尺高,在天鹅绒地毯上舔了两下,又被他带起的气流狠狠压灭,只留下一缕焦糊的青烟。
蓝胡子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动手的。
他只觉得眼前突然炸开一片刺目的红——不是烛火的暖光,不是王冠上宝石的流光,而是浓稠、滚烫的血光。
意识在那一瞬间变得模糊,耳边似乎传来自己颈椎碎裂的“咔嚓”声,又象是听到了仆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想举起宝剑反抗,可脖颈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有座大山压了下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褪色。
他最后看到的,是那秃头壮汉收回蒲扇大的手,指缝间滴落的血珠,砸在他引以为傲的深蓝色络腮胡上,象在幽暗的海藻间,开出了一朵朵诡异而妖艳的红玫瑰。
“噗——!”
沉闷的声响过后,是重物落地的“咚”声。
蓝胡子的头颅滚落在地,深蓝色的络腮胡沾满了温热的血污,眼睛还圆睁着,瞳孔里映着宫殿穹顶的水晶灯,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的身体晃了晃,像截被砍断的树干,“轰隆”一声栽倒在鎏金王座上,鲜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像条红色的蛇,迅速染红了华贵的绸缎衣襟,漫过镶崁着宝石的腰带,浸透了王座上铺着的白狐裘
把那张像征着铁砧国最高权力的座椅,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象一场迟来的烟花,在宫殿中央炸开,短暂,却带着毁灭性的绚烂。
“救……救命啊!”
“国王陛下!国王陛下死了!”
死寂过后,更疯狂的尖叫和哭喊瞬间淹没了整个宫殿。
有人想往外跑,双腿却软得象面条,刚站起来就“噗通”摔了个跟头,膝盖磕在地板上,疼得眼泪直流;
有人死死捂住嘴,指甲掐进肉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连完整的呼救都喊不出来。
格沃夫看着滚落在地的头颅,又看了看瘫在王座上的无头尸体,脸上没什么表情,绿色的眼睛里依旧平静无波。
小瓶子活动了活动手腕,指节发出“咔咔”的声响,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他抬脚踢了踢地上的头颅,那毛茸茸的蓝胡子蹭过鞋底,让他嫌恶地皱了皱眉
“这老家伙的胡子真扎脚,比我上次在沼泽里踩的苔藓还恶心。”
宫殿外的雪还在下,细碎的雪花从破碎的窗口飘进来,落在蓝胡子逐渐冰冷的尸体上,融化成水珠,混着血污缓缓流淌;
也落在格沃夫的宽檐帽上,积起薄薄一层白。
远处的国都里,依旧灯火稀疏。
那些蜷缩在冷屋里的人们不会知道,那个让他们恐惧了十几年、靠铁腕和血腥统治着这片土地的暴君,已经变成了一具尚有馀温的无头尸体。
格沃夫的目光掠过那些瑟瑟发抖的仆人,落在王座上那顶滚落的王冠上。
宝石在烛火下依旧闪亮,却再也映不出那个蓝胡子国王的脸。
宫殿外,雪依然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