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的烛火在穿堂风里摇摇晃晃,明明灭灭的光晕照在斑驳的地毯上,却驱不散那股浓郁的血腥气。
那气味混着融化的雪水、泼洒的麦酒和烛油的味道,在暖融融的空气里发酵,透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
演员和仆人们像被挤成一团的沙丁鱼,缩在大殿中央那片尚未被血浸透的地毯上,膝盖陷进柔软的绒毛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有人的戏服还沾着演“恶龙”时的硫磺粉,此刻混着血点,成了诡异的橙红色;
穿华丽绸缎的仆人更惨,裙摆上的酒渍晕开成深色的云,溅落的血珠像颗颗丑陋的补丁,让他们看起来比贫民窟的乞丐还要狼狈。
每个人都死死低着头,肩膀耸得老高,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浅,生怕粗重的喘息声会引来杀身之祸。
王座上,格沃夫半倚在鎏金扶手上,姿态随意得象在自家门坎上晒太阳。
鎏金座椅的扶手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边角硌得他骼膊生疼,他索性换了个姿势,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指尖无意识地在椅面敲着轻响。
座椅上铺着的白狐裘泛着柔滑的光泽,是用十几只白狐的皮毛拼接而成,摸上去柔软得能陷进去,可那股子奢靡的腥气却顺着指尖往上窜,让他皱紧了眉头。
做国王?他连想都没想过。
每天听着一群人睁眼说瞎话,还要批那些写满废话的奏章,光是脑补一下那场景,太阳穴就突突直跳。
他坐在这儿,不过是因为这位置够高,能通过破碎的窗棂看见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也能暂时躲开小瓶子那聒噪的念叨,歇口气罢了。
小瓶子像尊铁塔似的杵在王座旁,手里那把蓝胡子的宝剑被他转得“呼呼”作响。
剑身寒光凛冽,映得他脸上那道刀疤忽明忽暗,更添了几分凶神恶煞的气势。
他时不时斜眼瞥向地上那群缩成一团的人,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活象看守鸡笼的猛犬,只要有谁稍微动一下,他的眼神就立刻变得象淬了毒的刀子。
这群人哪是没想过跑?
刚才格沃夫和小瓶子撞碎窗户闯进来时,大殿里乱成一锅粥,就有三个仆人猫着腰溜到了殿门附近,手脚麻利地去拔插销。
那个扮演“传令官”的演员更机灵,仗着自己穿得单薄,已经拉开了殿门的插销,一只脚都迈到了门坎外,眼看着就要逃进风雪里。
可他们刚跑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呼”的破风声。
小瓶子那庞大的身躯像道黑色的闪电,“唰”地就追了上去,蒲扇大的手一手一个,像拎小鸡似的把那三个仆人揪了回来,另一只手顺势一捞,又将那个“传令官”拽得一个趔趄。
他嫌殿门插销碍事,竟徒手抓住那骼膊粗的铁插销,“嘎吱嘎吱”几下就拧成了麻花,随手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地砖都跟着颤了颤。
第一次被抓回来时,人群里还有人不死心。
那个穿着锦缎背心的胖仆人,平时在王国里仗着蓝胡子的势作威作福,此刻却哭得象个孩子,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求饶
“大……大人饶命啊!我家里还有三岁的孙子等着喂奶,求您发发慈悲……”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用眼角馀光瞄着侧门,趁小瓶子分神去看格沃夫的功夫,突然象颗皮球似的滚了出去,连滚带爬地往侧门冲。
这次小瓶子没再去抓他,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哼。
他庞大的身影象座移动的山,慢悠悠地追过去,在胖仆人即将摸到侧门门环的瞬间,蒲扇大的手掌轻轻按在了他的后背上。
“咔嚓——!”
一声脆响,像寒冬里枯枝被踩断,清淅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胖仆人往前扑了半步,身体突然软了下去,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他甚至没来得及哼出一声,嘴角就溢出了暗红色的血沫,在地毯上晕开一小朵型状诡异的花,象极了宫廷画师画的罂粟。
这下,所有人都彻底老实了。
刚才还在偷偷交换眼神、用手势比划着名逃跑路线的演员们,此刻把头埋得更低了,戏服上沾着的鸡毛被汗水浸湿,蔫头耷脑地贴在身上,再没了刚才表演时的神气;
仆人们更是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的呼吸声会引来那个秃头壮汉的注意。
逃跑的念头像被大雪浇灭的火苗,连最后一点火星都没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像无形的锁链,牢牢钉着他们的膝盖,让他们只能跪在地上,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审判。
格沃夫看着地上这群人,又抬眼望了望窗外越下越大的雪,雪花已经织成了白茫茫的网,把王宫的屋顶盖得严严实实。
他忽然觉得有些无趣,打了个哈欠,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起身时带起的风,吹动了座椅上铺着的白狐裘,边缘的绒毛轻轻拂过他的裤腿。
“都起来吧。”
他的声音很轻,象一片雪花落在地上,却让跪着的人猛地一颤,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指令。
没人敢动,甚至有个胆小的仆人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显然是以为这是动手前的信号。
小瓶子不耐烦地抬脚,轻轻踹了踹旁边那个扮演“国王”的演员屁股
“我主人让你们起来,耳朵聋了?”
那演员“嗷”地叫了一声,像被针扎了似的,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双腿抖得象筛糠,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根断了的木剑道具,却忘了扔掉。
其他人见状,也跟着哆哆嗦嗦地起身,一个个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指关节都泛了白。
格沃夫走到长桌旁,桌上的烤鹅还冒着热气,银壶里的麦酒泛着琥珀色的光。
他随手拿起一块没被动过的麦饼,麦饼烤得金黄,边缘还带着点焦脆,散发着浓郁的麦香。
他掰了一半递给小瓶子,自己则咬了一大口,黄油的香气混着麦香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总算压下了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牙齿咬碎麦饼的“咔嚓”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淅。
格沃夫嚼着麦饼,目光扫过那些战战兢兢的身影,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没打算赶尽杀绝。
蓝胡子死了,铁砧国若是真成了没人管的散沙,遭殃的还是底层百姓。
童话世界的路数他摸得透,邪恶国王倒台后总会还是光明,可那光明到来前的混乱最是磨人
这群人看着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似的,实则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能在蓝胡子这种暴君手下活这么久,要么是有权有势的勋贵,早就跟国王绑在一条船上,在百姓身上刮够了油水;
要么就是揣着八面玲珑的心思,该低头时能把腰弯到地上,该藏拙时能把自己缩成颗石子,偏偏关键时刻总能摸到活命的门路。
尤其是那些穿着体面的仆人,看着低眉顺眼的,谁手里没攥着几本别人的黑帐?
哪个不知道谁跟谁结了怨、谁又私藏了多少金银?
麦饼的碎屑落在白狐裘上,像撒了把碎盐。
格沃夫拍了拍手,拍掉指尖的渣子,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淅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要肃清蓝胡子留下的党羽,你们,可愿帮手?”
大殿里瞬间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爆灯花的声响。
跳动的火光映得众人脸上忽明忽暗,有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有人飞快地瞟了眼地上那具胖仆人的尸体,喉咙里发出“咕咚”的吞咽声。
帮忙?帮这个一出手就杀了国王的神秘人清理旧党?谁知道这人是不是更狠的角色?万一清理完了,转头就把他们这些“前朝馀孽”一锅端了怎么办?
格沃夫没催,只是指尖在王座扶手上轻轻敲着,“笃、笃、笃”,节奏平稳得象寺庙里的木鱼声,却敲得人心里发慌,象在书着剩下的活命时辰。
片刻后,他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依旧平淡得象在说天气
“你们是在担心蓝胡子留下的卫兵?”
没人敢接话,只有几个胆小的抖得更厉害了。
格沃夫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
“他们早就死了,不然这会子早该打进来了,不是吗?”
这话倒是实情。
这些卫兵平日里仗着国王的势,在城里欺男霸女,杀了他们,既除了障碍,也算是给百姓出了口气,往后治理起来反倒顺手。
人群里的气氛瞬间更紧张了,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连卫兵都被一锅端了?这两个到底是什么来头?是别的国家派来的刺客?还是森林里来的魔鬼?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个扮演“传令官”的演员。
他猛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旁边的人都跟着一哆嗦。
他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皱纹里还沾着刚才演戏时蹭的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大人!小人愿意!小人对蓝胡子那暴君早就恨之入骨了!他前年强征我女儿去宫里跳舞,到现在都没让回来,八成是……八成是……”
他说到这儿,故意哽咽着说不下去,一边往地上磕头,额角撞得通红
“求大人给小人一个机会,小人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有了第一个带头的,其他人象是被按了开关,接二连三地“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大人!我等愿誓死相助!”
“蓝胡子的表亲在城南放高利贷,利息高得能吃人,上个月还有户人家被逼得卖了孩子,小人知道他藏银钱的地窖在哪!”
“税收官跟磨坊主勾结,每年私吞的粮食够装满三个大粮仓,小人手里有他们来往的帐册,上面记着呢!”
一时间,大殿里全是表忠心的呼喊,刚才的恐惧被求生欲压了下去,每个人都想赶紧把自己摘干净,顺便抛出点实在的“投名状”,好让这位神秘大人相信自己的“诚意”。
格沃夫看着这场面,脸上没什么表情。
趋利避害,本就是人的天性,他早料到会是这样。
“很好。”他抬手,掌心朝下虚按了按,喧闹的大殿立刻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还在磕头的“传令官”身上,指了指他:“那么你,就做总负责人。”
“传令官”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即又被徨恐取代,赶紧趴在地上磕头
“谢大人信任!小人一定不负所托!”
格沃夫没理会他的激动,继续说道:“我给你们三天时间。”
“第一,把蓝胡子的党羽、那些仗着他的势欺男霸女的蛀虫,全都给我清出来。不管是他的什么亲戚朋友,还是收受贿赂的大小官员,一个都别漏。”
“第二,草拟新的规矩。赋税怎么收才合理,粮食怎么分才公平,士兵怎么管才不会扰民,都给我弄清楚。别学蓝胡子那套敲骨吸髓的法子,也别想着糊弄事,不然……”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冷意,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最后,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缓和了些:“放心,没人敢拦你们。”
说着,他朝旁边的小瓶子抬了抬下巴。
小瓶子立刻咧开嘴,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脸上那道从眉骨到下巴的刀疤在烛光下泛着狰狞的白光。
他拍了拍胸脯,粗声粗气地说
“你们尽管放手干!谁敢阻拦,谁敢炸刺,我就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保管让他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虽然粗鲁得很,却让跪着的人心里踏实了不少。
有这个能徒手拧断卫兵脖子的凶神跟着,就算蓝胡子的党羽手里有军队又如何?还不是来一个死一个?
格沃夫没再看那些人,只是转身朝着破碎的窗户走去,留下一句:“三天后,我要看到结果。”
“是!遵从大人的命令!”
众人齐声应道,声音里终于多了几分底气,甚至带着点被“委以重任”的激动。
尤其是那个“传令官”,趴在地上,肩膀都在微微颤斗,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他一个跑龙套的演员,竟也有机会执掌一国的权柄?这简直比话剧里演的还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