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铁就醒了。
他几乎是一夜没合眼,但精神却异常亢奋,双眼炯炯有神,完全没有一丝疲惫。
王茹也早早地起了床,看着丈夫这副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期待。
她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锅里最稠的玉米糊糊,都盛到了丈夫的碗里。
“当家的,多吃点,今天……可得使大力气。”
“恩!”
林铁接过碗,三下五除二就喝了个精光,连碗边都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
他放下碗,站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同样早起,正坐在桌边看书的林卫国。
父子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走了。”
林铁拿起工具包,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家门。
他的背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挺拔和自信。
林卫我看着父亲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
他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
……
红星轧钢厂,一分厂,焊接车间。
“哐当!噼啪!滋啦——”
车间里,各种刺耳的噪音交织在一起,火花四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金属灼烧气味。
工人们正有条不紊地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
但整个车间的气氛,却显得有些压抑和沉闷。
车间主任办公室里,一个地中海发型,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对着手里的报表,愁眉不展。
他叫李爱民,是焊接车间的车间主任。
“唉……”
李爱民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报表拍在桌子上。
报表上,“承重支架”那一栏的废品率,高达百分之四十!
这个数字,象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他的脸上。
这批支架是援外的重点项目,厂领导下了死命令,必须保质保量地完成。
可现在,别说保质保量了,连最基本的生产都快要停滞了。
再这么下去,别说他这个车间主任,恐怕连分厂厂长都得挨处分。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
李爱民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门被推开,林铁走了进来。
“哦,是林师傅啊。”
看到是林铁,李爱民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林铁是车间的技术骨干,也是他最倚重的老师傅之一。
“主任,找您有点事。”
林铁开门见山。
“什么事?是不是支架的焊接,又有新想法了?”
李爱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
“恩。”
林铁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想再试一次。”
“还试?”
李爱民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老林,不是我不支持你。这几天,为了这个项目,咱们浪费了多少特种钢材了?那可都是钱啊!再这么试下去,我这边也顶不住压力了。”
“主任,您放心。”
林铁的语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
“这次,我有八成把握!”
“八成?”
李爱民愣住了,他惊讶地看着林铁。
前两天,林铁还跟他一样愁眉苦脸,怎么睡了一觉起来,就象换了个人似的?
这股子自信,是从哪来的?
“老林,你可别跟我开玩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爱民严肃地说道。
“主任,我林铁什么时候拿工作开过玩笑?”
林铁的表情同样严肃。
“我昨天回去,翻来复去地想了一晚上,觉都没睡。把以前跟苏联专家学艺时候的一些细节,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
他开始按照昨天儿子教他的说辞,进行铺垫。
“我好象想起来一点东西。我记得当年有个苏联老师傅就提过,对付这种高硬度的合金钢,不能用常规的法子,得用点‘特殊手段’。”
“特殊手段?”
李爱民的兴趣被勾了起来。
“什么特殊手段?”
“预热和缓冷。”
林铁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四个字。
“预热?缓冷?”
李爱民皱起了眉头,显然,这两个词对他来说,也是完全陌生的概念。
“什么意思?”
林铁便把昨天林卫国那套“热水瓶理论”和“铁锅理论”,用自己的话,结合着更专业的术语,重新组织了一遍,解释给了李爱民听。
他着重强调了“热应力”和“金相改变”这两个听起来就很高深,但细想之下又似乎很有道理的“伪概念”。
“……所以,我判断,咱们之前失败,不是焊接技术本身的问题,而是材料在焊接前后,温度变化太剧烈,导致内部结构出了问题!”
“我的想法是,在焊接之前,先用喷灯对焊接局域进行均匀预热。焊完之后,立刻用石棉被复盖,进行保温缓冷。”
“这样,就能最大程度地消除内应力,保证焊缝质量!”
林铁一口气说完,感觉自己思路清淅,逻辑顺畅,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这套理论就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了。
李爱民听得目定口呆。
他虽然技术上不如林铁精通,但作为车间主任,理论知识还是有的。
林铁这套“预热缓冷”的理论,他闻所未闻,但听起来,却又带着一种不明觉厉的科学道理。
特别是那句“不是技术问题,是材料内部结构出了问题”,简直是振聋发聩!
给他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考角度!
“老林……你……”
李爱民看着林铁,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佩服。
“你这个想法……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废话!”
林铁眼睛一瞪。
“不是我想的,难道是你替我想的?”
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彻底打消了李爱民心里最后一丝疑虑。
“行!我信你!”
李爱民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老林,我再批给你两块料!不!三块!”
“你现在就去试!车间里所有人都给你打下手!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
“我就在这儿等着你的好消息!”
李爱民这是在赌博。
赌赢了,他这个车间主任力排众议,支持技术革新,解决重大难题,是天大的功劳。
赌输了……反正现在废品率已经这么高了,再多三块废品,也差不到哪去。
“好!”
林铁重重地点头。
“主任,你就瞧好吧!”
他转身走出办公室,感觉自己的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很快,整个焊接车间都知道了。
林铁师傅想出了一个新法子,要攻克“承重支架”的焊接难题,主任特批了三块料让他做实验。
这个消息,象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什么?老林又有新法子了?”
“真的假的?前两天他不还说没辄了吗?”
“听说是叫什么……预热?还要给铁疙瘩盖被子?”
“哈哈,你别逗了,给铁盖被子?他当是伺候月子呢?”
车间里的工人们,议论纷纷。
大部分人,都是不信的,觉得林铁这是在异想天开。
一些平时跟林铁关系不错的老伙计,则是忧心忡忡,怕他这次要是失败了,会影响他在车间的威信。
还有少数几个技术上一直跟林铁别苗头的人,则是在一旁抱着骼膊,准备看他的笑话。
对于周围的一切,林铁充耳不闻。
他此刻的心神,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即将进行的操作中。
他指挥着两个年轻工人,用喷灯开始对一块厚重的特种钢板进行均匀的预热。
火焰“呼呼”地舔舐着钢板,钢板的颜色,从深灰色,慢慢地,开始泛起一层暗红。
“温度差不多了!”
林铁用他丰富的经验判断道。
他戴上面罩,拿起焊枪,深吸一口气。
整个车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被电弧光芒笼罩的身影上。
“滋啦——”
刺眼的弧光亮起。
林铁的手,稳如磐石。
焊条在他的操控下,如同画笔一般,在滚烫的钢板上,匀速地移动着,留下一道均匀、美观的鱼鳞状焊缝。
一条焊缝完成。
他没有停歇,立刻开始焊接另一条。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宗师级的风范。
很快,整个支架的焊接工作全部完成。
最后一道工序完成的瞬间,林铁没有象往常一样,等着它自然冷却。
“快!石棉被!”
他大喊一声。
早已等侯在一旁的两个工人,立刻抬着一张厚重的石棉被,迅速地盖在了还通体发红的支架上。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做完这一切,林铁才直起腰,摘下面罩。
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现在,就剩下最后一步了。
等待。
等待这头被“温柔”对待的钢铁猛兽,慢慢地“平静”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车间里,落针可闻。
李爱民也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紧张地站在一旁,手心里全是汗。
一个小时后。
林铁走上前,缓缓地揭开了石棉被。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那个承重支架,静静地躺在那里,焊缝平滑,泛着金属特有的光泽。
从外观上看,完美无瑕。
但是,真正的考验,是内部。
“拿锤子来!”
林铁沉声说道。
一个工人递过来一把大铁锤。
林铁接过锤子,掂了掂。
他走到支架旁,对着焊缝附近,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一下。
“当!”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没有裂。
他又加重了力道。
“当!”
还是没有裂!
林铁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他把心一横,抡圆了骼膊,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一锤砸了下去!
“当!!!”
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那支架,在重击之下,只是微微震颤了一下。
而那道被反复敲击的焊缝,依旧完好无损,连一丝一毫的裂纹都没有出现!
“成功了!”
“我的天!真的成功了!”
“没裂!真的没裂!”
沉寂了足足三秒钟之后,整个车间,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工人们一拥而上,把林铁团团围住,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激动和不可思议。
“老林,你太牛了!”
“师傅!您是怎么想到的啊!这简直是神了!”
李爱民也激动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林铁的手,用力地摇晃着。
“老林!好样的!你真是我们车间的宝贝啊!”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框都红了。
这个压在他心头好几天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林铁站在人群中央,听着周围的赞美和欢呼,感受着同事们敬佩的目光,他的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自豪和激动。
但他知道,这份荣耀,这份荣光,真正的源头,并不在他。
他通过人群,仿佛看到了在家里那个灯光昏暗的小屋里,自己那个沉稳、瑞智的儿子。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小子……真是我的儿子?
这简直……比厂里的总工程师还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