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不是傻子。
相反,作为一个能在数万人的大厂里,靠着技术干到八级的顶尖焊工,他的脑子比绝大多数人都好使,尤其是在他的专业领域。
林卫国刚才那两句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象是一个外行人的胡乱猜测。
“先把钢板烤热了再焊。”
“焊完了用东西包上让它慢慢冷。”
这两句话,对于一个从未接触过系统金属热处理理论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完全不符合常规操作。
焊接,不就是把两块铁用高温熔化了再粘到一起吗?
跟它冷得快还是慢,有什么关系?
但是!
对于林铁这样一个,正深陷于“焊缝冷却后开裂”这个技术难题中的资深工匠来说,这两句话,不亚于一道划破黑夜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沌的脑海!
对啊!
为什么他之前所有的思路,都局限在“焊接过程”中?
为什么他只想着调整电流,更换焊条,改变焊接手法?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问题可能出在“焊接之前”和“焊接之后”?
“烤热了再焊……”
“慢慢地冷……”
林铁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话,眼睛越来越亮。
他常年和金属打交道,有一种朴素的直觉。
铁这个东西,烧红了就软,淬了火就硬。
那个特种钢材,之所以又硬又脆,会不会就是因为焊接时的高温,相当于给它淬了一次火?
而焊缝,就是最脆弱的地方!
如果,在焊接之前,就先把它整体加热,减少焊接点和周围的温差……
如果,在焊接之后,控制它的冷却速度,不让它“淬火”,而是让它“退火”……
那该死的裂纹,是不是就不会出现了?
这个思路,就象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完全跳出了他过去二十年积累的经验框架!
“卫国!”
林铁猛地抓住儿子的肩膀,力气大得让林卫国都感到了疼痛。
“你这个想法,是……你是怎么想到的?”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震惊。
这个问题,比刚才王茹问的那个,要尖锐得多。
刚才解释如何对付贾张氏,可以用“看报纸学道理”来搪塞。
可现在这个,是纯粹的技术问题!
一个高中毕业,连焊枪都没摸过的待业青年,怎么可能提出一个连八级焊工都闻所未闻的革命性思路?
这不合理!
林卫国心里早有准备。
他知道,这一关,比刚才糊弄母亲要难得多。
他不能慌。
他看着父亲急切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爸,您先松手,抓得我疼。”
林铁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松开手,但眼神依旧死死地锁着他。
“其实……我也不是自己想出来的。”
林卫国开始了他的“表演”。
“我就是瞎琢磨。”
“您想啊,咱们冬天往热水瓶里倒开水,要是先用点热水把瓶胆烫一下,是不是就不容易炸了?”
他用了一个最常见的生活常识来类比。
“还有,咱们打的铁锅,要是烧得通红,突然扔进冷水里,是不是也容易裂?”
“我就想,这钢材是不是也一个道理?它那么硬,脾气肯定也大。你突然给它来一下热的,焊完了又让它马上变冷,它‘脾气’一上来,可不就自己裂开了?”
“要是咱们顺着它的‘性子’来,先把它哄热乎了,干完活再让它舒舒服服地慢慢凉快,它是不是就‘听话’了?”
这套“万物皆有脾气”的拟人化理论,充满了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又带着点孩子气的天真。
听起来,似乎……有那么点歪理。
但却恰到好处地,为一个外行人的“灵光一闪”,提供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林铁听得一愣一愣的。
热水瓶?铁锅?
这……这能跟特种钢材的焊接相提并论吗?
可仔细一想,好象……还真他娘的有点道理!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要把这个“理儿”跟复杂的工业技术联系起来,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你小子……”
林铁指着林卫国,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光靠这个,你就想到了?”
“也不全是。”
林卫国知道,光靠这个还不够,必须再加点“料”。
“主要是我前段时间,去废品站,帮三大爷分拣旧书旧报纸的时候,看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好象是苏联人写的技术手册,讲的就是什么金属加工的。”
他开始抛出自己准备好的“证据”。
“那书都烂得不成样子了,封面也没了,我就随便翻了翻,里面好多字我也不认识,就看到几张图,画的就是工人在焊接一个大铁疙瘩之前,先用火炉子烤,焊完了还用厚被子盖上。”
“我当时就觉得挺奇怪的,也没多想。今天听您一说焊缝开裂的事,我才突然想起来。”
“我就猜,是不是跟这个有关系?”
这个解释,简直天衣无缝!
第一,解释了知识的来源,不是凭空想象,而是有“苏联专家”这个权威做背书。在这个年代,苏联老大哥的技术,那就是先进的代名词。
第二,解释了来源的偶然性。“废品站”、“破烂书”,这种奇遇,听起来就很有故事性,也符合一个普通人获得“秘籍”的逻辑。
第三,解释了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原理。“字不认识”、“看图说话”,这让他成功地将自己定位成一个“信息的搬运工”,而不是“技术的发明者”,完美地规避了所有的质疑。
果然,林铁听完这番话,脸上所有的怀疑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和极度的兴奋!
“苏联人的技术手册!”
“对!对!肯定就是这样!”
“我就说嘛!咱们厂里的设备和技术,很多都是当年苏联专家援建的时候留下来的,咱们肯定是有什么关键的技术细节给忘了,或者没学到家!”
他一拍大腿,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预热!缓冷!没错!这肯定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卫国!你真是爸的福星!是咱们家的大功臣!”
林铁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看着林卫国的眼神,象是在看一个宝贝。
王茹在一旁,听着父子俩这云里雾里的对话,虽然听不太懂,但她看明白了。
自己的儿子,好象真的想出了一个能解决丈夫工作大难题的好办法!
而且这个办法,还能给家里带来一大笔奖金和粮食!
她的心里,顿时充满了希望和喜悦。
林卫东和林小杏,也是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的大哥。
在他们眼里,哥哥简直无所不能!
“爸,您先别激动。”
林卫卫国适时地给他降温。
“这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到底行不行,还得您去试了才知道。”
“行!肯定行!”
林铁现在是信心爆棚。
“我明天,不,我现在就去找车间主任!”
他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哎,当家的,你干什么去!”
王茹赶紧拉住他。
“这都几点了,主任早下班回家了。天塌下来也得等到明天再说啊!”
林铁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对对,你看我,一激动就糊涂了。”
他重新坐回桌边,但那股兴奋劲儿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水,一饮而尽,仿佛喝下的是琼浆玉液。
“卫国,这个方法,你……你没跟别人说过吧?”
林铁突然压低了声音,紧张地问道。
这可是价值二十块钱和几十斤票据的“金点子”,要是被别人知道了,那功劳可就不是他林铁一个人的了。
林卫国笑了笑。
“爸,您觉得我象是那种拎不清的人吗?”
“这法子,从我嘴里出来,就只进了您的耳朵。”
林铁闻言,彻底放下心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沉稳、聪慧的大儿子,心中百感交集。
病了一场,这孩子是真的脱胎换骨了。
以前,他总觉得大儿子性子太软,将来怕是要吃亏。
现在看来,是自己看走眼了。
这哪里是软,这分明是内敛!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好!好儿子!”
林铁重重地拍了拍林卫国的肩膀。
“明天,爸就去厂里试!要是真成了,这头功,是你的!”
“这功劳我可不敢要。”
林卫国连忙摆手。
“我就是动动嘴皮子,真正动手操作,还得靠您这位八级焊工。”
“到时候,您就说,是您自己琢磨了好几天,结合以前跟苏联专家学习的经验,才想出来的法子。”
“跟我,跟那本破书,没有半点关系。”
林卫国很清楚,怀璧其罪的道理。
他现在只是一个待业青年,如果让厂里的人知道,一个惊天的技术革新,竟然是出自他之口,那会引来无尽的麻烦和猜忌。
只有把所有的功劳,都推到父亲林铁身上,才是最稳妥,也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林铁是八级工,由他提出技术革新,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林铁看着儿子滴水不漏的安排,心里更是赞叹不已。
这小子,不光脑子好使,心思还这么缜密!
这哪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这简直比厂里那些四五十岁的老油条还精明!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卫国,你放心,爸知道该怎么做。”
这一晚,林铁几乎彻夜未眠。
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仿真着“预热”和“缓冷”的整个操作流程。
用什么来预热?是喷灯,还是专门做一个小炭炉?
预热到什么温度最合适?是微微烫手,还是烧到微微发红?
焊完之后,用什么来保温?是石棉被,还是沙土?
保温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
一个个技术细节,在他脑海中不断地推演、完善。
而林卫国,也同样没怎么睡。
他不是激动,而是在思考更长远的事情。
解决了吃饭问题,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是自己的出路问题。
总不能一直待业在家吧?
还有弟弟林卫东的学业,妹妹林小杏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