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依然是清得能照出人影的玉米糊糊,外加一小碟咸菜疙瘩。
这是林家雷打不动的晚餐标配。
王茹心疼大儿子大病初愈,又在院里费了那么多心神,特意从自己的份例里,拨出了一点玉米面,给林卫国的碗里多加了半勺,让他的那碗糊糊显得稍微浓稠了一些。
“卫国,你身子虚,多吃点。”
王茹把碗递到他面前,眼神里满是慈爱。
林卫国看着碗里那点可怜的“优待”,又看了看父母和弟妹碗里清汤寡水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
他把碗推到妹妹林小杏面前。
“杏儿今天受了惊吓,给她吃吧。”
“不行不行!”
林小杏赶紧把碗推了回来,小脑袋摇得象拨浪鼓。
“哥哥生病了,哥哥吃!”
林卫东也说:“哥,你吃吧,我们不饿。”
林铁看着懂事的孩子们,心里又欣慰又酸涩,他沉声对林卫国说:
“让你吃你就吃,磨叽什么!一家之主的话都不听了?”
他是想用父亲的威严,让儿子安心吃下这碗“病号饭”。
林卫国知道,再推辞下去,反而让家人更不安心。
他没再说话,默默地端起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温热的玉米糊糊滑过喉咙,暖意瞬间传遍四肢百骸,那种饿得发慌的感觉,总算被压下去了一点。
但他知道,这根本不顶用。
这点热量,连维持这具身体最基本的消耗都不够。
必须搞到真正的粮食,搞到肉!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王茹看着大儿子,欲言又止。
她总觉得,儿子今天……很不一样。
以前的卫国,性子软,话也少,遇到事情总是习惯性地往后缩。
可今天在院子里,他面对贾张氏的撒泼,不卑不亢,条理清淅,那份冷静和沉稳,根本不象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倒象……倒象那些在厂里开会做报告的领导。
“卫国啊……”
王茹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你今天……跟贾家嫂子说的那些话,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怎么那么有条理?”
这话一出,林铁和林卫东也都齐刷刷地看向林卫国。
他们同样有这个疑问。
林卫国心里一紧。
来了。
家人的怀疑,是他穿越后面临的第一个考验。
他不能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但又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放下碗,擦了擦嘴,脑子里飞速地组织着语言。
“妈,爸,其实也没什么。”
他装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这不高中毕业了嘛,平时也没事干,就喜欢看书看报纸。”
“报纸上不经常说嘛,遇事要冷静,要讲事实,摆道理,不能跟人一般见识,要用正确的方法解决问题。”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
原主确实爱看书,但看的都是些文学小说。
而林卫国,则巧妙地把“看书”这个行为,引导向了“看报纸学政策”这个方向。
在这个年代,这是最政治正确,也最不容易引人怀疑的理由。
“看报纸就能学成这样?”
王茹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对啊。”
林卫国点点头,继续“忽悠”。
“而且,我病了这两天,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地想。”
“我在想,咱们家为什么老是被人欺负?贾张氏为什么敢指着咱们鼻子骂?”
“想来想去,就一个原因,就是咱们家太老实了,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退让换不来尊重,只会让别人觉得咱们好欺负。”
“所以我就想明白了,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不能躲,得迎上去,把道理讲清楚。咱们占着理,谁也不怕。”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逻辑自洽。
尤其是最后那几句,简直说到了林铁和王茹的心坎里。
他们老实了一辈子,也确实因为老实,吃了不少亏。
“对!卫国说得对!”
林铁一拍大腿,眼神发亮。
“就该这样!咱们不惹事,但绝不怕事!”
他被儿子这番话彻底说服了,之前心里那点小小的疑虑,也烟消云散。
只觉得儿子是病了一场,思想觉悟提高了,长大了,开窍了!
这是好事啊!
王茹看着丈夫和儿子,也欣慰地笑了。
“好,好,我儿子长大了,有主见了。”
只有林卫东,看着哥哥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探究和崇拜。
他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光看报纸,就能有哥哥那种运筹惟幄的气势?就能把贾张氏拿捏得死死的?
他不太信。
但他知道,哥哥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他不会去追问。
他只要知道,自己的哥哥,变得比以前更厉害,更值得依靠,这就足够了。
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向哥哥学习,不仅要学习好书本知识,也要学习哥哥这种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
一场小小的家庭“听证会”,就这么被林卫国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他心里松了口气,知道第一关算是过去了。
接下来,就是实施他真正的计划了。
“爸。”
林卫国看向林铁,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啥事,你说。”
林铁现在对这个大儿子是越看越顺眼。
“咱们家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林卫国开门见山。
“天天喝稀的,大人扛得住,卫东和杏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扛不住。”
“我想帮您,帮咱们家,搞点……额外的收入。”
“额外的收入?”
林铁和王茹都愣住了。
在这个年代,工资都是定死的,哪来的额外收入?
私底下搞买卖,那是投机倒把,是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
“卫国,你可别胡来!”
王茹立刻紧张了起来。
“咱们家虽然穷点,但安安稳稳的,你可不能走歪路!”
“妈,您放心,我说的不是歪路。”
林卫国安抚着母亲。
“我走的是正道,光明正大的道。”
他把目光转向林铁。
“爸,您是八级焊工,是咱们轧钢厂技术最好的师傅之一,对吧?”
林铁虽然不明白儿子想说什么,但提到自己的专业,他还是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
“那当然,整个一分厂,能跟我比划比划的,不超过三个。”
这份自信,是二十年技术生涯沉淀下来的。
“那您这个月,奖金和各种票据,拿全了吗?”
林卫国又问。
林铁的脸色,瞬间就垮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别提了。”
“厂里最近接了个大活儿,是给苏联那边援建的钢铁厂加工一批特种钢材的承重支架。”
“那钢材,硬度高,又脆,用咱们现在的老法子焊接,焊缝特别容易开裂,废品率高得吓人。”
“车间主任下了死命令,这个月谁要是能把废品率降下来,超额完成任务,奖励二十块钱,外加三十斤全国粮票,十斤肉票!”
“嘶——”
林卫国倒吸一口凉气。
二十块钱!三十斤粮票!十斤肉票!
这奖励,简直是天文数字!
二十块钱,都快赶上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了。
更别提那金贵的粮票和肉票!
要是能拿到这笔奖励,林家未来好几个月的伙食问题,就全都解决了!
“那……没人能完成吗?”
林卫国追问道。
“难啊!”
林铁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跟几个老师傅研究了好几天,试了各种办法,什么改变电流大小,更换焊条型号,都没用。”
“焊的时候好好的,等冷却下来,一敲,‘咔嚓’就裂了。”
“现在车间里堆了一大堆废品,主任急得嘴上都起泡了。”
“这个月,别说奖金了,能不被扣工资就不错了。”
林铁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沮丧。
作为一名顶尖的技术工人,在技术难题面前束手无策,这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
然而,他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林卫国在听到“冷却下来就开裂”这句话时,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无数个相关的物理名词。
热应力、金相组织、淬火效应、退火处理……
作为21世纪的战略研究员,他的知识储备是极其庞杂的。
为了研究工业战略,他对各种基础工业技术,都有着远超这个时代人的理解。
他几乎可以肯定,林铁他们遇到的问题,根本不是焊接手法或者焊条的问题。
而是焊接过程中,金属剧烈热胀冷缩产生的巨大内应力,导致了焊缝附近的金属材料变得又硬又脆,最终开裂。
这个问题,在后世,有无数种成熟的解决方案。
比如,焊前预热,焊后热处理,或者采用特殊的焊接工艺来控制冷却速度……
而这些解决方案,对于1953年的工人们来说,几乎是闻所未闻的知识盲区。
机会!
这就是天大的机会!
林卫国的心脏,开始“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知道,他找到那个可以撬动林家命运的支点了!
他强压住内心的激动,装作好奇地问道:
“爸,那你们有没有试过,在焊接之前,先把那块钢板整个烤热了,再焊?”
“或者,焊完了之后,不让它那么快冷下来,用石棉被之类的东西给它包上,让它慢慢冷?”
他用最朴素,最贴近生活的语言,说出了“预热”和“缓冷”这两个内核的技术原理。
他不敢说得太专业,怕引起怀疑。
他只能用这种“我瞎猜的”、“我朴素地认为”的方式,来点醒自己的父亲。
然而,他话音刚落。
林铁,这个有着二十年工龄的八级焊工,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迷惑,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
“你……你刚才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