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题转折之突兀,让李清照一时怔住,几乎要闪了小腰。
她自然知晓,本朝佛道两教,规制与前代颇有不同。僧道之中,娶妻生子者并非罕见,参与商贸、甚至经营质库(当铺)放贷取息,亦是常有之事。
而出家人的身份凭证“度牒”,本身在市面上便可作为借贷的抵押凭证,其价值有时甚至超过许多田产地契。
明清之时,释门规矩日趋严苛,那时僧人回忆唐宋前辈竟可如此涉足俗务,甚至以此营生,不知会作何感想。
东旭听得元照大师称赞腐乳,神色如常并无太多自得。他带来的内核技术,主要在于腐乳曲的配方与制法。他只略略谦辞一句:“大师过誉了,不过是些微末技艺,能方便四方僧俗,便是功德。”
“腐乳效用如何,观其在汴京各坊市销路便可知一二。东某所虑者,是此物扩张过速,恐会触动某些人的利源。说到底,腐乳于寻常百姓而言,终究是食盐之替代品,难免会引人侧目。”
元照大师闻言,仿若智珠在握般言道:“居士多虑了。正因如此,我等更应借运河沿岸诸寺僧众,速将此物铺开。寺中所售多为平价之品,远不及供应京城酒楼的上等货色,但那些困于盐价高昂的贫苦百姓,已是善莫大焉。铁门此举,功德无量。即便偶有微词,于大局又有何损?”
他面带慈悲微笑,语气笃定道:“自有我佛护佑居士善业。”
东旭闻言,面露欣然,抚掌道:“有大师此言,我便安心了。只是各地寺院的师兄们辛苦,日日早课精进,若连合用的盐酱都寻不到好的,实在令人扼腕。”
李清照在一旁听得目定口呆,方才还在探讨佛门戒律源流、微言大义的二人,转瞬之间便开始计较起腐乳产销的利益,这转变着实让她有些精神恍惚。
东旭忽又微微蹙眉,似有难处,沉吟道:“元照大师,另有一事东某亦觉为难。大师深知,这大相国寺门前集市,百货云集,书画文玩亦是大宗。东某有意,欲使杭州南宗画作之声誉,在汴京能压过苏州一头,不知大师……可有善法以教我?”
元照大师手捋长须,面色转为沉静,缓缓道:“作画一事,最忌心存争强好胜之念。更何况,将此意宣之于集市,更非雅事。若果真欲为之……”
他略顿片刻,缓了缓脑筋说道:“贫僧以为,或可将一些上乘的杭州画作,陈设于寺前一些……位置更佳、更近香客信众眼目之处。然则,居士啊,此事终非修行正道,争竞之心不可长。画作高下,终究要看作者笔底功夫与胸中丘壑。不过嘛……”
元照随即话锋一转,说道:“若此事关乎一时之声誉流转,老衲在士林与坊间,倒也认得几位能说得上话的友人,或可略尽绵薄之力。”
他抬眼看向东旭,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只是不知……我北地百姓,苦于盐价久矣,唉……”
东旭立刻拱手神色郑重,仿佛在陈述一件无比庄严之事:“大师此言,正合我意!铁门研制腐乳,本心便是欲使天下百姓,皆可得享价廉物美之盐味。我等非是盐之生产者,实乃盐之搬运工尔!”
这腐乳的好处,在于其制作过程实则是将盐分更有效地利用,等同将有限的盐“扩大”了效用。同样的盐,经此一番转化后既可佐餐更增多分量,足见老百姓于饮食一道之智慧,也可以想象的到环境所迫的窘境。
毕竟,谁会没事非要去尝发酵的东西?也不怕哪天中毒了么?
“不瞒大师!”东旭顺势而言,语气热络道:“我铁门早有意与终南山净业寺结此善缘,多亏大师居中引荐,方使我等有机会将腐乳之利,惠及闽浙百姓。如此功德,大师岂可独享?自然需分润于净业寺诸位高僧大德,共沾法喜!”
李清照清淅地看到,元照大师听闻此言,脸上那平和的表情瞬间如同春风解冻,笑意从眼角眉梢层层漾开,仿佛瞬间绽放了一朵愉悦之花。
她毫不怀疑,此刻若师傅再问起佛门某些不甚光彩的陈年旧事,这位大师恐怕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黑暗!真是太黑暗了!”
李清照在心中呐喊,先前对‘缘起性空’、‘真俗二谛’的那点玄妙想象,此刻在这精明算计的善缘面前轰然崩塌。
这难道就是大宋高僧的真面目么?实在颠复了她对世外高人的想象。
“哎呀,这……这……居士真乃……唉,善哉!阿弥陀佛!”
元照大师手中的念珠捻动得明显快了几分,连声念佛号,旋即应承道:“居士真真是大善知识!如此……明日!不,给老衲两日工夫!贫僧保证,‘杭州画作,冠绝三吴’定能在京城内外流传开来!”
李清照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双明眸写满了震惊,直直望向元照大师。
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开什么玩笑?寺庙里的僧人,竟能左右京城书画鉴赏的风向?若果真如此,那些寒窗苦练、孜孜以求的画师们,他们的努力又算什么?
少女忽然觉得,自己过往所认知的世界,或许从来就不是它真实的样子,仿佛一直生活在某种被精心编排的戏文之中,她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东旭见状忙摆手,一副深谋远虑的模样:“大师,不急,不急。此事宜缓不宜急,当如春水漫堤,悄然而至,待众人察觉时,早已水到渠成,方为上策。”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向上指了指,压低声音笑道:“何况,我们这位新登基的官家,于书画一道最为醉心,如此良机岂会错过?不瞒大师,我早已遣人前往杭州,暗中收购那些潜力画作。此时,正该是囤积居奇,静待其升值之时啊!哈哈哈……”
东旭说着又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中充满了愉悦。
李清照再次愕然,她没想到师傅竟然还暗中布局了这等操作。
原来皇帝更迭,在某些人眼中,竟是囤积居奇牟取暴利的良机?
想到这里,她愈发觉得父亲李格非还是小觑了东旭。这等手段,岂是一般安分守己的商人所能为?
寻常商贾至多炒作自家货物,东旭这分明是依据朝堂更替这等机密大事,提前抄底,拢断市场!
难道他很早之前,就已笃定端王必将入承大统?
连元照大师也面露惊异,上下打量着东旭,喃喃叹道:“居士……真真是宿具慧根啊,宿具慧根……唉……可惜,可惜了……”
也不知他这“可惜”,是在惋惜东旭未能归依佛门,还是在懊恼自己未能及早洞察先机,一同参与这桩一本万利的买卖。
东旭收敛笑容,摇头道:“大师过奖了。东某此举,也不过是赚些快钱,以补铁门近日开拓闽浙市场、疏通货路的耗损。况且,为了拿下汴水几处码头的装卸事宜,打通各处关节亦是所费不赀啊。”
他心中明了,北宋漕运已有类似“纲船”制度,运输货物亦有标准箱制,只是未曾如后世那般形成统一严格的货柜标准与管理体系。
他所图者,正是借此腐乳流通的机会,逐步渗入并主导这套北宋物流网络。
腐乳,是他塑造好的第一个敲门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