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紫宸殿,金碧辉煌中透着一丝料峭春寒。
殿陛之下,文武百官依品秩肃立,人人面色端凝,摒息静气,实则各怀机心,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朝堂交锋暗自筹谋。
张商英立于班列之中,目光扫过前方,赫然发现那位素以机变着称的蔡京蔡学士,今日姿态竟公然倾向了垂帘听政的向太后一侧。
御座之上,新登基的官家赵佶端坐龙椅,虽年轻,眉宇间已初具帝王威仪。其侧后方设一凤座,以珠帘相隔,端坐着神宗皇帝的皇后、当今皇太后向氏。
曾布早已投靠向太后,并引黄履为尚书右丞,召龚夬为殿中侍御史,布局已显。
而御史中丞安敦,这位昔日新党干将,此刻也已悄然转投至皇帝赵佶麾下。
安敦其人,当年曾与章敦、蔡卞联手,借文及甫寄予邢恕之书信,兴起“同文馆”之狱,罗织罪名,诬陷司马光、刘挚、梁焘等元佑旧臣图谋废立先帝。凭此“功绩”,他得以执掌御史台,扼守朝廷言路要冲。
其后,他又采纳蹇序辰之议,大肆清查元佑年间臣僚文书,凡有“新法不便”之论者皆遭牵连,罹祸者竟达八百三十馀家之多。
如今新党大厦将倾,内部人心离散,或如安敦般转投新帝,或如蔡京般靠拢太后。
蔡京因其才干与影响力,俨然成了帝后两党竞相争夺的关键人物。
此刻,他正于朝堂之上,频频向珠帘之后示好,其意已昭然若揭。
龙椅上的赵佶,将蔡京这番举动看在眼里,心下不由生出几分嘀咕与厌弃。
向太后乃先帝神宗之后,现今已年过五旬,素来并非权力欲望炽盛之人,加之自己已是成年继位,以太宗皇帝兄终弟及之故事承袭大统,名正言顺。
他实在不解,以蔡京之精明,为何在此等关键时刻,竟会昏聩至斯,选择依附看似势弱的向太后?
然则朝堂僵持终非长久之计,赵佶决意先行将蔡京这等‘不识时务’之辈排挤出中枢。
他轻咳一声,打破殿中沉寂,朗声开口:“前者立后之事,御史中丞安敦瞻顾不言,唯邹浩能抗章正论,忠直可嘉。朕意,复邹浩右正言之职,众卿以为如何?”
他刻意提及“立后”,所指乃是先帝哲宗废孟皇后册立刘皇后一事,此事乃章敦主政时一大污点。
珠帘后,向太后的声音随即响起,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官家圣明。邹浩敢于直言,风节可尚,理当复用。”
她此番表态,也是在配合皇帝,共同压制新党残馀势力。
当初元符元年,邹浩便因屡次上疏弹劾章敦、反对册立刘氏而遭削官,贬谪新州。
如今党争情势变幻,邹浩转而支持刘后,恰好为向太后与皇帝提供了联手打压新党的契机。
这番内廷联合,亦有效防范了外廷士大夫勾结内官,重现当年文彦博旧事的风险。
阶下的章敦本欲出列反驳,然目光触及那垂落的珠帘,想到向太后已然表态,心下顿生怯意脚步迟滞了片刻。
他心知经新党多年经营,虽缓解了部分财政困局,却也无形中极大强化了皇权。
一旦外朝士大夫失去对内廷的影响,面对集权在握的君主便再无抗衡之力。
赵佶登基过程之顺利,几无波澜,除了章敦曾以“端王轻挑”为由反对外,几无实质阻碍。
这般“时来天地皆同力”的运势,反馈于朝堂便给新帝笼罩了一层“天命所归”的光环。
此刻,他见无人立刻反对,便欲趁势定论道:“既无异议,便着门下省拟旨,召邹浩还朝,复其右正言之职。众卿若还有……”
话音未落,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年轻皇帝的话语。
那并非争辩之声,而是……一阵轻微的、节奏均匀的鼾声!
赵佶眉头微蹙,面上那丝志得意满的神情瞬间凝固。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在这庄严肃穆的朝会之上,竟有人敢……打鼾?
皇帝的突然停顿,令群臣皆感诧异。
随即,那鼾声愈发清淅,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中悠悠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章敦、蔡京、蔡卞等重臣,亦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自太祖皇帝撤去坐席,定下“站议”之制以来,百官朝会无不兢兢业业,纵然疲惫,谁又敢在御前如此失仪?这不仅是藐视朝纲,更是公然亵读新帝的颜面!
新旧两党官员此刻竟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感,同时对这鼾声之主萌生了古怪的“敬佩”。
这是何等“无畏”的精神!
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在此等关头酣然入梦?
众人循声望去,目光最终聚焦在礼部班列之中。
但见礼部员外郎李格非,头戴乌纱,竟站在那里,脑袋随着呼吸一点一点,分明是站着睡着了!
那阵阵鼾声,正是从他那里传来,其神态之安详,仿佛超然于朝堂所有纷争之外。
蔡京愕然瞠目。
这李格非向来以耿介甚至有些迂执闻名,与新旧两党皆无深交,唯一一次闹出动静,也不过是因职事与章敦的安排略有龃龉,并非什么大事。
他万万没想到,此人不仅敢忤逆章敦,如今竟连新天子的朝会也敢如此怠慢!
‘莫非……此人也得了昕时兄(东旭)的指点?抑或……背后另有倚仗?
蔡京心下惊疑不定,怀疑东旭是不是也给人家‘老丈人’开挂了。
“李格非!李格非!”赵佶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带着被冒犯的怒意,指名道姓地喝道:“给朕将他唤醒!”
身旁的同僚吓得一个激灵,慌忙用力推搡李格非。
李格非猛地惊醒,茫然四顾,眼神惺忪,脱口问道:“夫子?我夫子何在?!呃……是……是散朝了么?”
他这懵懂一问,如同在紧绷的弦上轻轻一拨,殿中凝滞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噗——”
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旋即如同堤坝决口,压抑的窃笑哄笑声此起彼伏,迅速连成一片,几乎要掀翻紫宸殿的琉璃瓦。
就连珠帘之后的向太后,也忍不住好奇地稍稍拨开帘幕,探出目光想瞧瞧这位胆大包天的臣子,究竟生得何等模样。
赵佶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沉如水,望着台下那犹自迷糊的李格非,以及满殿失仪的臣工,胸中怒火翻腾却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发作。
人在气急的时候果然会笑,这差点就让赵佶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是当初那个端王,而不是新登基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