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李清照携着侍女赵雀儿,踏着青石板路回到了李府。一日求学,虽身心俱疲,然眼中却闪铄着收获的熠熠光彩。
甫一进门通传,便见弟弟李迒提着盏羊角风灯,快步从廊下趋近前来。
年方十馀岁的李迒身形尚未长开,脸上尤带几分稚气。
他凑到姐姐面前,借着灯光仔细打量,语气中带着关切与几分难以置信:“阿姊,你今日去那铁门东家处,究竟学了些什么新奇学问?怎地这般时辰才归来?莫不是……又饮酒了?”
说着,他还下意识地耸了耸鼻子细嗅,却意外地没有闻到预料中那熟悉的酒气。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这位以豪饮着称的姐姐,出门归来竟未带酒意?
李清照见弟弟这般模样,不禁莞尔,伸手轻轻在他额上一拍,笑道:“你这孩儿,怎地将阿姊想成那般嗜酒如命之人?难道我便不能正经求学一日么?”
她今日在东旭处,席间喝的是东旭带来的冲泡柠檬水,当然是滴酒未沾的。
李迒被姐姐这话噎得一怔,心下狐疑更甚,几乎要怀疑眼前之人是否被掉了包。
平日里不就是你饮酒最为豪迈,常以海量自诩,连出门访友都要在驴鞍旁悬个酒葫芦么?怎地今日反倒在他这个亲弟弟面前装起来了?
“好了,莫要胡乱猜疑。”李清照见弟弟发呆,语气转为捉狭,打趣道:“阿姊是去钻研真学问了,与你这般在太学里尚且需人督促的蒙童,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你啊,若能将在太学里的经史根基扎稳,便已是极好了!”
李迒天性敦厚虽与姐姐亲近,但在这位才名远播的姐姐面前,总觉矮了一头。
说他愚钝吧,他自认在同学中也非垫底之流;说他聪颖吧,与姐姐李清照那七步成诗、过目不忘的天资相比,又着实黯然失色。
于文章一道,他只能算中平;经史学问,亦是半通不通;至于诗词歌赋,更是难得其门而入。
日后科举能否得中尚在未定之天,或许最终只能倚仗门荫得个一官半职,于学问一途怕是难有大成。
李清照知弟弟心性,平日多半让着他,不愿挫其锐气。
然而李迒听得姐姐这般言语,心中却是不服,暗想:你这岂不是在说,你那商贾师傅的学问,竟比太学里那些名扬海内的大儒还要高深?
这……这分明是在眩耀!
李迒正欲鼓起勇气辩驳几句,却冷不防被人从旁轻轻推开。
还未及反应,便见父亲李格非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身形一闪已拦在了李清照面前。
“迒儿,”李格非清了清嗓子,摆出严父姿态,语气却难掩急切,说道:“这……这新学问水深,你年纪尚小只怕把握不住。还是先去将老师的功课温习妥当为要。这等事,还是让为父来替你阿姊斟酌把关为宜!”
说罢,他目光灼灼地转向李清照,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期待,“清照我儿,今日你师傅都传授了哪些精要?为父是担心……怕你年轻识浅,笔记或有疏漏不当之处,且让为父瞧瞧,也好帮你勘误补益。”
李清照见父亲突然出现,且如此郑重其事,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地将手中那卷墨迹未干的笔记递了过去,讷讷道:“女儿记录时甚是小心,并未……并未见有何犯忌之言啊……”
李格非接过那叠厚厚的笔记,如获至宝般紧紧攥在手中,摇头慨叹道:“我儿终究年轻啊!若真无犯忌之处,以东坡居士之才德,又何至于被远贬至儋州那烟瘴之地?”
他这话意味深长,手指摩挲着纸页,显然是不打算轻易归还了。
李清照本还想着晚间再仔细研读复习一番,但见此情形只得无奈苦笑,心知这笔记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她只好叮嘱道:“爹爹,您可要仔细些,莫要弄污弄乱了,女儿还要温习的。”
李格非袖袍一拂,做出一副“包在为父身上”的沉稳模样,应道:“我儿放心,为父定然仔细拜读好好整理!说不得,还要将老夫的一些心得见解,作为注释添补其间,使其更为完善。”
李清照闻言,顿时哭笑不得。
原来父亲打的是这个主意!当下宋儒学风,素有替古籍经典作注疏的习惯,编篡成《某某集注》之类的书籍,便可署上自己的名字刊行于世。
不少学者热衷于给诸子典籍作注,借先贤之名,行扬己之实,刊印售卖蔚然成风。
念及此,李清照心中不免暗叹:世风日下,学者德操竟也如此了么?
她只是未曾料到,自己一向持重的父亲,竟也会对此等“捷径”心动。
李格非接过女儿的笔记,竟是迫不及待,一边低头翻阅,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转身便朝着书房方向走去连路也顾不上细看。
李清照见状,连忙担忧地喊道:“爹爹!仔细脚下!天色已暗,您看着些路啊!唉……”
她望着父亲渐行渐远、全神贯注的背影,只能无奈摇头。
收回目光,她转而看向一旁呆若木鸡的弟弟李迒,温言道:“好了,小弟,你也先回房歇息吧。这学问之事,循序渐进便是。即便将这笔记予你,你一时也难窥其中意思。相信父亲大人学养深厚,定然不会解读有误,对不对?”
她试图安慰弟弟,语气轻快了些,说道:“你且想,父亲能将阿姊我教导成如今这般,于教育一道自有其独到之法。你呀,安心听父亲的安排便是!”
然而,这番安慰非但未能宽解李迒,反似触及了他的痛处。
只见李迒面庞陡然涨得通红,猛地跳脚,声音带着委屈与不甘,大声道:“阿姊!你……你们!我李迒也是有自尊的!家中有一个算一个,都这般瞧我不起!我……我……”
他胸脯剧烈起伏,显然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
李清照没料到弟弟反应如此激烈,略感惊讶,随即眨了眨眼,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戏谑试探道:“那……要不,你现场赋词一首,让阿姊瞧瞧你的进益?”
李迒闻言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愣神片刻随即敛容摒息,开始认真思索起来。
他紧皱眉头,在门前那片青砖地上来回踱步,暗自发誓定要作出一首足以让姐姐刮目相看的词来!
就在李迒沉浸于搜肠刮肚的创作困境时,李清照悄悄对赵雀儿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趁着夜色,轻提裙裾,悄无声息地绕过仍在苦思冥想的弟弟,飘然向内院行去。她今日确感倦怠,只想早些沐浴安歇。
与此同时,李格非书房内,灯烛明亮。
他捧着女儿的笔记,时而俯首细读,时而击节赞叹,口中啧啧有声:“妙啊!原来夫子‘思无邪’之本义竟是如此!”
“嘶——这以墨家‘三表’、‘亲闻说’之法治儒,竟是这般路数!”
“天才!老夫为何早年未曾想到此节!”
“唉,唉……孔夫子当年,竟是这般质朴近人,一心系于教化黎庶,真真是……令人感佩不已!”
王氏夫人久候不见丈夫儿女归来用晚膳,便寻至书房。
一见李格非对着几页纸稿如痴如醉、念念有词的模样,不禁蹙眉上前问道:“相公,这是怎的了?不是去迎女儿归来么?怎地迒儿不见踪影,你倒在此魔障了似的?”
李格非正读到精妙处,被打断了思路,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妇人人家,懂得什么经史大道?今夜老夫便在书房过了,需得仔细研读、注疏清照的这份笔记,你自去安歇,莫来扰我!”
言罢,竟不再理会王氏,捧着那叠笔记径直走向书案,神情专注,仿佛外界一切皆已不入其耳。
王氏脸色变了变,眼见丈夫如此神态,知是劝不动了,只得叹了口气,转身想去寻儿子李迒。
她刚走出书房不远,便遇见了正要去沐浴的李清照。
女儿简单施礼道:“母亲,女儿先去梳洗了。弟弟此刻大约还在前院门口,您去寻他吧。雀儿,快些去吩咐厨下备热水。”
王氏见女儿面带倦容,也不便多问只点头应了,转身继续往前院寻去。
结果,王氏走到前院门口,借着檐下灯笼的光,只见幼子李迒果然还在那里,同样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他兀自在原地来回踱步,时而低头沉吟,时而仰天叹气,口中不住喃喃:“‘庭院深深深几许’……不妥,前人已用过了……”
“‘昨夜雨疏风骤’……唉,此境我已迟了一步……”
“‘常记溪亭日暮’……这……我这开篇比起阿姊便觉气韵不足啊……”
他虽自知诗词非其所长,但基本的鉴赏力还是有的。此刻他脑海中词句纷至沓来,却又被自己一一否决,循环往复,尤如陷入了一个无形的泥沼,在门前那方寸之地焦急地踱步转圈,半晌也未能憋出一句自觉满意的词来。
王氏站在廊下阴影中,看着幼子这般模样,再回想方才丈夫在书房中的痴态,以及女儿那一身疲惫却眼神发亮的归来情景,心中真是五味杂陈无奈至极。
这一家子的老少爷们,难道就没有一个能让她这当家主母省心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