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只觉胸中壑然开朗,仿佛推开了一扇从未察觉的暗门,门后是全然不同的学问天地。
她愈发觉得拜东旭为师实是明智之举,经此一点拨那《论语·为政》一篇在她眼中已然焕然一新,字里行间透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意蕴。
东旭见其领悟甚快,便顺势再问:“‘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此句,依你方才所悟,又当如何诠释?”
李清照此刻思绪如泉涌,不假思索便答道:“‘道’者,可释为‘导引、阐释,使之明了’。整句之意,便是:若仅以政令条文示民,辅以刑罚威慑,百姓或可免于触犯法律,但却不知其所以然,难生真正的羞耻之心。若能导引民众明了德行之是非,辅以礼仪规范其行为,则百姓不仅能知对错,更能内化于心,养成廉耻之感,进而自觉约束自身,成就完善人格。”
东旭欣然颔首:“善!看来你已窥得门径。为政》通篇,实则并非空谈道德礼仪,而是具体阐述如何塑造良序善俗,是专为教化执政士人而设的篇章。其内核在于比较‘政令刑法’与‘德行礼教’这两种维系人与人之间关系、促成相互理解与共同维护秩序的不同路径。”
他进一步阐释道:“孔子所推崇之‘礼’,乃是他认为能够创建人与人之间深度理解与共情关系的一套方法。通过‘礼’的实践,人们得以体察彼此的须求与处境,从而共同创造出更符合群体利益、更富有人情温度的规范。这便是孔子所言‘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的深层逻辑。”
东旭目光深邃,看着若有所思的李清照:“只要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沟通愈发通畅明白,那些繁文缛节、无用的‘交流障碍’自然会被淘汰、被修正,礼仪制度亦会随之演进。孔子正是洞察了这人情沟通与制度演进的内在关联,故而自信能推知百世之后礼仪变迁的大势。你,明白了?”
他言罢,心下尚有一丝顾虑,唯恐李清照未能完全领会。
毕竟宋儒治学,多流于空疏心性,即便已有金石考据之学,却罕有人能以此还原先秦儒家的本真面貌。好好一个才女,差点被那些迂阔之论引入歧途。
所幸李清照天资超绝,听得连连点头,眸中闪铄着悟道的光芒,感慨道:“如此说来,孔子当年所面临的困境,竟与今世我等感同身受?这不正是在思索如何解决‘何不食肉糜’‘朱门酒肉臭’么?”
东旭闻言,不禁击节赞叹:“妙!你所悟丝毫不差。区别在于,孔子选择的路是依托‘礼’,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与约定俗成来构建秩序。简而言之,便是以我的具体行动,向你昭示我的诚意与用心,以此创建信任,进而将此种模式推展开来,使更多的社会矛盾在充分的交流与理解中得以消弭。”
他随即举例:“是故,当孟懿子、樊迟、孟武伯、子游、子夏五人先后问孝时,孔子给出的答案各不相同。若结合‘因材施教’与‘思无邪’的原则来看,孔子乃是针对这五人与父母之间具体的相处困境与理解偏差,给予了最具针对性的‘孝行’指导方案。”
李清照只觉脑中灵光频现,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淅透彻,她急切地接话道:“如此说来,《论语》中大量关于孔子的言行记录,以及我们后世对其中‘礼’的阐释,很大程度上是我们自己所认为的孔子,而并非……不,是绝非孔子的原意!正因我们未能真正理解孔子的‘礼’,故而只能以我们自己的‘礼’去注解孔子的‘礼’。”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这般看来,世间从来没有什么‘六经注我’!自古至今,本质上皆是‘我注六经’啊!”
东旭心中再次为李清照的颖悟喝彩,这般举一反三直指内核的学生,若生于现代必是学术界的翘楚。
只可惜自己无法带人穿越时空,念及此他不由暗自唏嘘,以李清照这等悟性,若置于后世那工业化的教育体系中或许反会被埋没几分灵气。
李清照兴奋之馀,忽然意识到一个更为深邃且惊心动魄的问题。
徜若孔子所论的“礼”与当下北宋主流所理解的儒家之“礼”存在如此根本的差异,那么时下世人所秉持的“忠、孝、仁、义、礼、智、信”等内核观念,其内函是否也与孔子的原意相去甚远?
这已不仅仅是学术上的新见,简直是在撬动当世儒家学说的根基!
她此刻方才深切体会到,为何父亲李格非当日要那般郑重地嘱咐她,切勿将东旭的学问轻易外传。
这等离经叛道之言,一旦流传开来,只怕真会引来不测之祸。
想到此处,李清照情绪不由得低落下来,清丽的小脸上布满忧思,轻声问道:“师傅,若真如您所言,岂非意味着我辈千年以来,对孔夫子皆有误解?那我们……我们一直所走的道路,莫非皆是歧路?”
东旭见她神色黯然,知她心中震撼巨大,温和地摇了摇头,劝慰道:“切莫作此想。孔子有其自己的问题与解决之道,我等亦面临我辈的困境与应对之策,此乃时势使然,不可混为一谈,更无对错之分。就眼下而言,我需要带你重新研读《论语》,乃至四书五经……”
他语气转为沉稳而充满期许:“待你根基重塑,视野开阔之后,自会明白为师今日所言的真意。”
李清照听闻此言,眉宇间的愁云渐渐舒散。
她本性疏阔,既然想不明白便暂且搁下,总归有美酒可消愁有师傅可解惑!
她展颜一笑,如春花初绽:“师傅说的是,是弟子钻牛角尖了。您是师,我是徒,我不懂的问您就是。只是不知师傅您在教导弟子时,是否也会有‘失礼’之处?譬如因你我境遇悬殊,见解不同,导致传授与领受之间产生隔阂,说不定何时弟子便领悟偏了呢?”
东旭闻言,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从相互理解的角度而言,李清照所虑不无道理。他来自千年之后,而她则是北宋的才女,两人之间横亘着巨大的时空与认知鸿沟。即便因缘际会得以相识相授,东旭亦无法确知李清照最终是否能真正理解他这个异世来客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
正如这个时代难以轻易接纳他超前的理念一样,他必须巧妙地运用北宋人所能理解的“旧经典”,重新拼凑缝合出一套能够被时人逐步接受、理解的“新礼”与“新学”。
“你能虑及此,举一反三,已是极佳。”
东旭压下心中感慨,正色道:“读书治学若能常怀此心,便可从故纸堆中发掘出无穷新意。接下来……为师要传授你另一种至关重要的治学工具。”
他神色一肃,仿佛要举行一个郑重的仪式。接下来,他要为当下北宋的儒学填补上那块至关重要的空白。
他要从先秦诸子的思想宝库中,请出一位其学说曾与儒家分庭抗礼、且在某些方面更为锐利深刻的先贤,用其精神与方法,来重新匡正儒学。
李清照见师傅如此郑重,心情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而激动起来,下意识地想去取笔墨,准备记录这即将到来的重要讲授。
然而,未等她起身,便听东旭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在书房中回荡:
“自东周春秋、先秦以降,迄于两汉隋唐,儒家曾与阴阳家交融,衍生阴阳儒学,用其阴阳五行,代表有董氏天人合一;与佛学碰撞,化生佛儒,用其心性,代表有昌黎先生性三品之论;与道家思想结合,成就道儒,用其气理,乃是当今张子(张载)的太虚论;未来也一定会有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新儒学出现。”
“但我与他们都不同!”
他略作停顿,目光如炬,直视李清照:
“今日,我要教你的是——以墨治儒。”
“此乃——”
“墨儒!”
李清照本已料定东旭会拿出非同凡响的见解,却万万没想到竟会重量级到如此石破天惊的程度!
墨儒?!
她一双明眸瞬间睁得溜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且与我细细道来,究竟何谓“墨儒”?
这若是让那位毕生致力于批判儒家、主张“兼爱”“非攻”“节用”的墨子听闻,只怕真要气得掀开棺椁,坐起来好生理论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