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旭处理完外间事务,转回内院时便瞧见李清照已换上了那身靛蓝学服,一头青丝如白金罂般利落地束成高马尾,俨然一派高中生清爽利落模样。倒让东旭恍然间似看到了后世校园中的青春身影,不禁目露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李清照自经历了那体魄锻习场一观,心下已明了自家这位师傅绝非寻常儒生,行事每每出人意表,且底蕴深不可测。
她此刻想起那日汴河舟中,东旭出手如电,自己与赵雀儿瞬间便被制住,如今想来,当时他怕是连半分力气都未使全,若真个运起那传闻中“项籍吕布”般的筋骨气力,一记手刀下来,自己这细嫩脖颈只怕……
她收敛心神,上前几步,依着士子相见之礼,端端正正地拱手一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弟子清照,拜见师傅。今日得白姑娘引路,略窥门径,已知所学非止一端。然闻弟子所需修习之业,似与铁门众人有所不同。敢问师傅,弟子当从何处着力,又以何者为先?”
东旭见她态度恭谨,目光清亮,心下也觉欣慰。
他先是对侍立一旁的白金罂微微颔首,示意她先带赵雀儿去安顿歇息,也好让那小侍女熟悉一下铁门内的日常规矩与环境。
待二人离去,东旭方引着李清照,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间格外轩敞明亮的书房。
此屋四壁竟镶崁着数块打磨得极为平整光洁的硕大琉璃,暮春时节尚带几分寒意的天光透窗而入,被这琉璃一滤竟变得温煦异常,满室生辉,纤毫毕现。室内陈设简洁,唯数架图书,一方案几,几只蒲团,案上设文房四宝,并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
东旭于主位蒲团上安然坐下,亦示意李清照于对面落座。他亲手执起炉上已然滚沸的银壶,姿态娴熟地为她注了一盏茶,茶香氤氲沁人心脾。
“汝既问学,吾当以真学问授之。”东旭开门见山,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令人凝神的力量。
他深知,以李清照之聪慧及已有根基,那些蒙童开智的浅显道理已无需赘言,他要传授的,是能击破其固有认知、重塑其学问视野的东西。
在这北宋年间浸淫已久,他对华夏思想流变之脉络已了然于胸,其内核无非“融合”二字。或者说,是依后世见识,对古代经典进行一番新的缝合与解读。
他并未直接抛出那些惊世骇俗的宏论,而是选择了最为基础,也最为人所熟知的《论语》入手。
李清照凝神静听,这是她自幼便熟读的章句。
东旭继续道:“历来注疏此‘思无邪’者,可谓汗牛充栋。或释为‘不虚假’,或解为‘心正’,或谓‘心诚’。》之篇,观其诗文,‘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思无邪’,四者并列,皆是称颂骏马气宇之辞。以此推之,‘无邪’之本意,大抵便是‘不偏斜’,意指骏马行路,中正笔直,不偏离方向。”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李清照:“换言之,在孔子心目中,彼时所传之《诗》,或曰其所见之《诗三百》,其内核,在于记述并昭示了他所认同的‘礼’之正确方向与轨范。然则,今日吾辈所读之《诗经》,乃汉时毛公所传,其中篇章字句,与孔子当年所见所闻,恐怕已非全然相同。”
说到这里,东旭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足以撼动根基的问题:“那么,问题来了。清照,你想想看,我华夏先民最初为何要作诗?为何留下《诗经》?”
李清照登时怔住。
她自幼习诗填词,只觉诗以言志,词以抒情,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何曾深入想过这“为何作诗”的问题?
被东旭这般突兀一问,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为何写诗?这还需要理由么?自然是为了抒发胸中块垒,吟咏性情,感怀际遇啊!
李清照心中虽如此想,但见东旭问得郑重,知其必有深意,不敢以寻常答案敷衍。
她沉吟良久,方试探答道:“或许……亦有礼仪典章之需?譬如宗庙祭祀,宴飨宾客?或是……称颂先祖功业,王者德政?再或……如《诗序》所言,‘吟咏性情,以风其上’,表达士人心志,讽喻时政得失……?”
她枚举着《诗经》中常见的题材与功能,语气却带着几分不确定。
因为她隐隐感到,东旭所要的答案,恐怕并非这些后世附会的、高度伦理化政治化的解释。
东旭闻言唇角微扬,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随即缓缓摇头:“不必想得那般复杂。缘由其实至为朴素,无非‘达意传情,沟通心志’八字而已。”
“达意传情?沟通心志?”
李清照明眸圆睁,完全未曾料到答案竟是如此直白,近乎于质朴。
不待她细想,东旭紧接着又抛出一问:“那你再想,孔子何以言‘不学诗,无以言’?莫非春秋之世,士人公卿竟不谙言辞,不通文墨?断非如此简单吧?”
这一问,更如巨石投入李清照的心湖,激起千层浪。
她只觉脑中思绪纷乱,如一团乱麻,完全无法理解东旭为何要在此等看似浅显之处大做文章。
这四书五经,难道不是为了阐明儒家义理、规范人伦秩序方才被奉为经典的吗?何以在师傅这里,竟生出了如此迥异的解读路径?
东旭见李清照面露困惑,知其固有思维尚未打破,心下略感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
他深知,欲授其新学,必先破其旧障。
任何思想学说,在其诞生之初,首要目的绝非为统治者张目,而是为了解决当下社会面临的实际矛盾与问题。
诸子百家,莫不如此。
儒家后来显得尤为“忠君”,实乃在历史长河中被皇权不断改造、利用的结果。
他此刻要做的,便是引导李清照,使那被重重樊笼束缚的“儒家”真义,在她脑海中完成一次“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解放。
他看着李清照那因苦苦思索而略显迷茫的清丽面庞,不再绕弯子直接点破道:“《晏子春秋》有云:‘百里而异习,千里而殊俗。雷虚篇》亦言:‘夫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共雷。’”
“试想,今时今日,你出行百里,便需留意当地方言土语风俗禁忌。回溯至商周之世,地广人稀,小国寡民,邦国林立,其间言语之歧异,风俗之悬隔,又该是何等景象?你心中当可想象。”
“彼时,殷商虽有甲骨金文可统一祭祀礼仪之记载,然随着周室疆土不断开拓,诸夏与四方夷狄混杂而居,彼此之间的交流往来,已成为迫在眉睫之需。在此情势之下,你以为……当以何物为媒介,方能最有效地令四方之人,习得彼此之语言,识得通行之文本,进而沟通无碍?”
东旭目光灼灼,声音陡然提升,给出了那个最为简单的答案:
“自然是——”
“诗歌!”
仿佛一道闪电划破沉沉夜空,遮掩着古老历史的重重迷雾,在这一刻被东旭猛然掀开了一角。
李清照只觉心神剧震,她万万没有想到,那被后世奉为儒家经典、承载了无数微言大义的《诗经》,其最初诞生的缘由,竟是如此的实际,如此的……简单直接!
若依此理路推演,那么“不学诗,无以言”的真正含义,便壑然开朗了。
并非是说不学诗就不会说话,而是在那个“百里而异习,千里而殊俗”的春秋时代,诗歌作为一种凝练、优美且相对规范的语言载体,是诸候贵族乃至新兴的“士”阶层进行跨地域、跨文化高级交流所必须掌握的工具。
想要在列国间通行,想要理解他邦之政令、风俗、人情,就必须学习这套共通的“诗歌语言”。
而那些拥有辟雍官学体系的诸候公卿子弟,自然有途径系统学习。
那么,又是谁最需要一个人来倡导“有教无类”,实践“因材施教”,并大声疾呼“不学诗,无以言”呢?
自然是那些出身庶民、渴望上升,却缺乏官方教育资源的“士”人!
如此说来,孔子那句“《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其本初之意,便显得无比淳朴而明晰了。
李清照脑中灵光乍现,恍若醍醐灌顶,此前所有困惑瞬间冰释。
她双眸灿亮如星,情不自禁地以手击案,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弟子明白了!依您所言,这‘思无邪’,并非我等后世所解的心念善恶之邪正,而是指诗歌作为沟通媒介,其表意当‘直接了当,清淅明确,如同骏马行于正道,不偏不斜’,唯有如此,方能达成交流无碍,彼此理解的目的!是也不是?”
她越想越觉通透,忍不住高声喝彩:“彩啊!如此简明之理,为何千百年来,竟无人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