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两辆马车在数名健仆的护卫下,辚辚驶入许府侧门。
车帘掀开,主母王氏扶着婢女的手,仪态万方地走下,紧随其后的小娘子许清秋则撅着嘴,似乎对提前结束省亲有些不满。
芸娘跟在最后,手中捧着小娘子在路上未曾用完的茶具。
连日的奔波让她清瘦了些许,但心却象被江南的春水洗过一般,透着几分难得的轻快。
她下意识地按了按贴身的荷包,那里装着她在慈恩寺偷偷求来的平安符。
指尖触及符包的轮廓,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悄悄染上她的眼角。
她在心里盘算着:等寻个无人注意的间隙,悄悄塞给狗儿哥,他见了,不知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然而,刚踏入内院,一种异样气氛便直冲她而来。
过往的仆役看到她,目光闪铄,或怜悯,或好奇,或带着一丝猥琐的探寻,纷纷避让开来,继而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回来了……”
“她还不知道吧?”
“真是可怜见的。”
零碎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刺得她心头莫名发慌。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那颗刚刚还因即将见到许狗儿而雀跃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寻了个由头,拉住一个往常相熟,在灶下帮厨的小婢,着急忙慌的打听道:“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小婢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压低声音,又快又急地说道:“芸姐姐,你还不知道罢?
郎君……郎君把你指给前院的吴进禄了,前几日就发了话,府里上下都知道,说是……说是要绝了许狗儿的念想……”
轰!
如同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
芸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身子晃了晃,险些拿不住手中的漆盘。
世界仿佛在她眼前旋转、崩塌。
狗儿哥……吴进禄……指婚……绝了念想……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她无法承受的图景。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强撑着完成后续的伺候,又是如何机械地跟着许清秋回到绣阁的。
直到屋内只剩下主母王氏和小娘子时,她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娘子……小娘子,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开恩……”
她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地板上:“奴婢……奴婢不愿嫁与吴进禄。”
许清秋吓了一跳,她对这个温顺秀气的婢女颇有几分喜爱,见状不由心生恻隐,扯着王氏的衣袖:“阿娘,芸儿她……”
然而端坐在绣墩上的王氏,闻言只是慢条斯理地拨动着手中的茶盏,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不愿?”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这是郎君亲口许下的恩典,是你的福分。
吴进禄父子在府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你跟了他,往后吃穿用度,总好过现在,还有什么不愿的?”
“娘子……”芸娘抬起头,泪眼婆娑,还想哀求。
王氏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芸娘身上。
“芸儿,你是个懂事的丫头。”
她出言打断芸娘的话:“需知在这府里,如果说阿郎是天,那么郎君就是地,我虽是主母,但到底郎君不是我生养的,你莫要让我为难。”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声音低了几分,仿佛是说给芸娘听,又象是说给自己听:“这高门大院里,谁活着,又是容易的?
有些事,争不得,也争不过,你安安分分受着,一辈子很快也就过去了。”
许清秋张了张嘴,还想为芸娘争辩几句:“阿娘,可是……”
“清秋!”
王氏语气微沉,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威严:“莫要为了一个奴婢,惹得你阿兄不快,徒生事端,家宅不宁。
你的《女则》都读到哪儿去了?”
许清秋被母亲一斥,委屈地扁了扁嘴,看看跪地不起一脸绝望的芸娘,又看看面色冷淡的母亲,最终也只是跺了跺脚,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最后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
芸娘停止了哭泣,只是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轻轻耸动。
她看着王氏精致冷漠的脸,看着小娘子无奈回避的背影,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就在这一片冰冷的死寂中,许狗儿那双在月光下灼灼逼人的眼睛,和他那句低沉又滚烫的话,毫无征兆地撞进了她的脑海。
“在这府里,光是低头做事,盼着主家仁慈,是不够的。”
当时她只觉徨恐,觉得他在说骇人的胡话。
直到此刻,直到这仁慈的假面被无情撕碎,她才真正尝到了这话里浸透的血泪和绝望。
原来他早就看透了,这高墙之内,从来都没有什么恩典,只有吃人。
……
厩院,许构刚刚将一捆晒好的干草码放整齐,便听到身后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他脊背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到近乎麻木的动作节奏中,终是没有回头。
芸娘默默绕到她前面,象过去许多次那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帕包,递过去。
只是这次,她的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斗,声音也有些发哑:“狗儿哥,给你吃……还是热的。”
许构顿了一阵,缓缓抬起头。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窥见的波澜。
他接过那尚带馀温的饼,握在手里。
“你……还好吗?”
她亦没回答,只是低下头,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三角符包,动作轻柔地系在他的脖颈上。
符包的布料普通,却洗得很干净,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
“这几日随娘子和小娘子去临安省亲了。”
“这是在临安城外……天柱观求的。”
她顿了顿,吸了一下鼻子:“听说……很灵的,能保平安。”
许构看着那枚平安符,又看向她不住轻颤的眼睛,心脏象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
他既然已经决定杀出许府,去投奔黄巢,自当会了清宿怨,替她除去眼前祸事。
但他不可能让她知晓这些,担惊受怕,更不可能去带她走。
确切的说,是没那个实力。
秦宜禄身为将校都护不住自己的妻子,他难道还能在乱军之中护得芸娘周全吗?
芸娘看着他平静得可怕的脸,心头那点期盼着他能说点什么的火苗,彻底熄灭了。
狗儿哥,连你也认命了吗?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命?
她嘴唇翕动了一下,最后一点血色从她脸上褪去。
“许狗儿,活儿都干完了?杵在那儿等雷劈呢,是不是几天没挨鞭子,皮又痒了……”
这时,刘进丰那令人憎厌的声音传来。
他站在廊下,双手抱臂,目光在芸娘身上淫猥地扫过,嘿嘿笑道:“芸娘,这就等不及来会情郎了?
放心,等过了门,有你快活的时候,到时候吴大郎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男人。”
这话狠狠扎进芸娘耳中,也彻底撕碎了她的强撑。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许构,不管不顾地,将堵在心口的话尽数倾泻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狗儿哥,你放心,我不会如了她们的愿的,如果真到那一天,井里、梁上……不管是哪,这偌大的许府总归有我一个去处的。
我邓芸,生是干干净净的来,走也自然会走得清清白白。”
这番话,字字泣血,句句剜心。
许构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隐忍、所有关于大局的考量,在芸娘以死明志这一刻被彻底碾碎。
他绝不容许她悬梁自尽、投井沉塘的情景发生。
绝不!
“闭嘴!”
他猛地低吼出声,打断了她后面更决绝的话。
一把甩开手中的草料,在刘进丰和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重重地将眼前这个一脸决绝的少女,揉进自己怀里。
这个拥抱,笨拙、用力、甚至勒得芸娘骨骼生疼,却仿佛要将她从那个可怕的结局里抢夺回来,揉进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芸娘被他紧紧箍着,脸颊贴着他汗湿的胸膛,听着他心房狂野如擂鼓的跳动,忽然感觉所有声音都远了。
“听着,现在立刻马上,收起你那些犯蠢的念头。”
他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的誓言。
“该死的是他们,不是你;错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个欠操的世道。”
说完,不等芸娘反应,他便猛地将她从怀中推开,力道之大,让她跟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走。”
他背过身,不再看她,只留下一个并不算宽阔的背影。
“回内院去,别再来了。”
芸娘被他推得一怔,看着他紧绷如弓弦的背影,听着那冰冷话语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
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是认命了,他是要拼命。
她没有再哭,也没有再问。
只是深深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仿佛要将这一刻的他,刻进灵魂里。
芸娘离开,好戏收场,刘进丰啐了一口,满是恶意地嗤笑一声。
“狗儿啊,你说你这搂搂抱抱的又能如何,这过几天还不是在别人胯下婉转承欢。”
旋即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天色,就在这死寂的压抑中,迅速暗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许构将最后一捆草料码放整齐,直起身望向天际。
厚重如墨的乌云已层层叠叠压满了天空,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
远处,闷雷声滚滚而来,狂风卷着尘土和枯叶,在厩院中打着旋,带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许构深深吸了一口这满是土腥味的气息,望着远处电光隐现的天际线,嘴角渐渐勾起。
黑云压城,闷雷滚滚。
夜里一场大雨是免不了了。
真是个杀人的好天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