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鼻梁断裂的脆响清淅可闻。
“啊——!”
许不羡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鼻血混杂眼泪瞬间喷溅而出,洇开一滩暗红。
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许构的拳头、肘击、膝撞接踵而至,精准地落在他的肋下、软腹、下颌。
没有章法,只有宣泄。
纯粹人在愤怒下追求最大伤害的本能打法。
许不羡毫无还手之力,象一滩烂泥般被打倒在地,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哀鸣。
厩院瞬间大乱。
“反了,反了,给我拿下。”
刘进丰又惊又怒,嘶声大吼。
几个健仆一拥而上,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状若疯虎的许构死死按住,双臂反剪。
刘进丰夺过一条赶马的硬马鞭,走到被死死压跪在地的许构面前,脸色铁青。
“殴斗滋事,忤逆犯上,我打死你。”
“啪!啪!啪!”
皮鞭撕裂空气,带着哨音狠狠抽在许构背上。
新的血痕迅速肿胀起来。
许构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硬是一声未吭,只有冰冷的目光,死死钉在昏死过去的许不羡身上。
不知抽了多少鞭,直到许构后背一片血肉模糊,刘进丰才气喘吁吁地停手。
“拖下去,锁进柴房,不准给一粒米,一滴水。”
许构被像死狗一样拖起,扔进了那间熟悉又冰冷的柴房。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背上鞭伤火辣辣的疼痛,和胃里空瘪灼烧的饥饿感,在清淅地标记着时间的流逝。
他闭上眼。
杜棱的激赏、杜建徽的热血、纵论天下的豪情,麻布被夺的绝望,风雨贯体的冰冷,许不羡污言秽语的丑恶,刘进丰鞭挞的剧痛……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
当最后一丝幻想被碾碎,当所有的温情与退路都被封死,他心中反而一片空明。
所有的迷茫、痛苦、甚至愤怒都已沉淀下去,凝结为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杀意。
……
与此同时,柴房之外。
许不羡顶着一张青紫交加,鼻梁歪斜的脸,找到了正在厨院附近闲逛的吴进禄。
“吴兄……”许不羡捂着脸,嘶嘶地吸着冷气,声音含糊不清:“你看到了,那许狗儿就是条彻头彻尾的疯狗,都这步田地了他还敢动手,他为什么这么狂?
不就是心里还有指望吗?我敢断言,他心里还惦着芸娘呢。”
吴进禄看着许不羡的惨状,心里先是掠过一丝幸灾乐祸,随即又被许构表现出不要命劲头搅得隐隐不安。
“那你说怎么办?打也打了,关也关了,郎君也厌了他,还能怎么办?
难不成真把他打死,为了这个贱奴背上官司。”
“打死他?那太便宜他了。”许不羡阴恻恻地一笑,因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杀人……要诛心。
得让他彻底死心,让他连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念想都没,让他变成行尸走肉,自行了断。”
“怎么说?”吴进禄眼神猛的一亮。
如果能不脏了自个儿的手除掉许狗儿这根刺,实在是一件美逝啊。
“吴兄,可以备上一点薄礼去求刘管事,请他出面,让郎君开恩,直接把芸娘指婚给你。
到时候,芸娘成了你的人,名正言顺,你就剥了她衣裳在这个贱奴眼皮子底下……
我看他是当场气死,还是直接发疯。”
“好,好主意。”吴进禄用力一拍大腿,呼吸都灼热起来。
他觊觎芸娘已久,之前通过其父请郎主赐婚,被搪塞说等到小娘子出阁后再议。
但此时情形不同啊,许狗儿恶了郎君,而郎主也渐渐不理事务,将权力移交给了郎君,请刘进丰这个在郎君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美言几句,说不定真能成。
许狗儿啊许狗儿,你拿什么跟老子争?
等老子玩够了芸娘,看她还能不能记得你这号人。
想到能将芸娘压在身下肆意揉躏,而许构只能在旁边眼睁睁看着,痛不欲生,他兴奋得浑身发抖。
“绝了那贱奴的念想,看他还怎么嚣张,走,我们这就去见刘管事。”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找上正在厩院廊下剔牙的刘进丰。
吴进禄堆起十二分讨好的笑容,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悄悄塞了过去:“刘管事您辛苦,一点心意,喝杯茶润润嗓子。
我们来找您,是为了许狗儿这个祸害。”
刘进丰眼皮都没抬,掂量了一下布包的分量,脸上露出些许满意之色,慢悠悠地道:“哦?他又怎么了?人不是还关在柴房呢吗?”
“刘管事明鉴,柴房关得住他的人,关不住他的心。”
吴进禄弓着腰,语气恳切:“那许狗儿今日敢当众行凶,明日就敢做出更无法无天的事来。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他心里还有妄念,不肯安分,长此以往,只怕厩院永无宁日啊。”
许不羡赶紧在一旁帮腔:“是啊管事,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只有让他彻底断了这念想,他才会老实。
求您老人家出面,请郎君将芸娘赐婚给吴大郎,如此一来,既绝了后患,厩院也能永享安宁。”
刘进丰眯着眼,听着两人的话语,心中迅速盘算起来。
收了好处,又能彻底打垮那个让他隐隐不安的许构,还能顺便卖吴进禄一个人情,稳固自己在厩院的权威……这简直是一举多得。
但是,话说回来,吴大郎这小子还是不够懂事啊。
他掂了掂手里的布包,嘴角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大郎啊。”刘进丰拉长了声调,面露难色:“不是我不想帮你,你可知,在郎君面前开这个口,我要担多大的干系?
郎君日理万机,最厌烦这等后宅琐事,我这一去,说得难听一点,那就是自找没趣,碰一鼻子灰啊,就为了你这点……呵呵,都不够我打点郎君身边那些传话的院公的。”
吴进禄心中暗骂一声,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这已是他的大半积蓄,但想到芸娘,想到能彻底击垮许构,他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又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支用绸布包着的银簪。
这是他娘留给他的遗物,本是等着将来娶亲新妇过门,拿出来充场面的。
“刘管事,您看……这是小人全部的家当了,只求您老人家费心,在郎君面前美言几句,事成之后,进禄必有后报。”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将银簪连同之前那个钱袋,一起推了过去。
刘进丰脸上这才缓缓露出一个真正满意的笑容,将东西一股脑儿揣入怀中,动作麻利无比。
“恩……你们说得,不无道理。此等不安分的贱奴,确实该让他彻底断了念想,什么是尊卑,什么是本分。
也罢,为了厩院的安宁,我便替你们走这一遭。”
很快,刘进丰便出现在了许承宗的书房外。
经过通传,他躬身走了进去。
许承宗正在翻阅一本帐册,见他进来头也没抬,只是淡淡问道:“何事?”
刘进丰小心翼翼地将斟酌了无数遍的说辞禀报出来:“郎君,是为了厩院那个叫许狗儿的奴婢。
此奴前些时日因杜将军之事,心气便有些高了,今日更是与其他厩丁殴斗,将人打得鼻梁断裂,昏死过去,被鞭笞后仍无半分悔改,眼神凶狠,似有噬人之意。”
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一下许承宗的脸色,见其依旧专注于帐册,才继续道:“下奴细细查问,究其根源,似乎是……是与内院一个叫芸娘的婢女有些牵扯,心存妄念,故而屡生事端,搅得厩院不宁。
下奴以为,不如……不如请郎君开恩,将那芸娘指婚给前厅一个踏实本分的僮仆,如此一来,既可绝其妄念,以儆效尤,又能安定人心,彰显主家恩威,求郎君示下。”
“许狗儿?”许承宗执笔的手微微一顿,蹙眉想了一下,才记起那个让他不快的面孔,语气顿时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厌烦。
“又是他?
这等微末小事,尔等自行处置便是,何须来扰我?”
言语间,已是不耐。
刘进丰腰弯得更低了:“郎君恕罪,实在是……实在是涉及内院婢女,下奴不敢擅专。”
许承宗放下笔,目光终于从帐册上移开,落在刘进丰身上,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让刘进丰几乎喘不过气。
沉默了几息,他不耐地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帐册上。
“区区一个婢女,赏了便是,以后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休要再来烦我,连奴婢都管束不好,要你何用。”
“是是是,下奴知罪,下奴告退。”刘进丰心中大喜,面上却诚惶诚恐,连忙退了出去。
一句话,轻描淡写,便决定了两个卑微生命的轨迹。
这就是高门贵胄的权柄,冷漠而绝对。
……
而这个消息也象长了翅膀,迅速在许府下人圈子里传开。
“听说了吗?郎君把芸娘指给吴进禄了。”
“哪个芸娘?”
“还有哪个,小娘子身边那个?”
“是她啊!可惜了……”
“你是可惜她的身段儿还是可惜她的脸蛋儿?还是可惜她马上就要成为他人妇了?”
“都怪那个许狗儿,听说他这是恶了郎君,郎君要绝了他的念想呢。”
“这下他可惨了……”
当许构终于被放出柴房,拖着一身饥病的身体,重新回到厩院劳作时,立马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幸灾乐祸依旧有,但多了许多怜悯、好奇,甚至是一种等待好戏上演的兴奋。
他们看着他,交头接耳,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淅,好似就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啧啧,真是没想到啊……”
“吴进禄这厮,真是走狗屎运……”
“郎君开金口了,哪个也阻止不了。”
“看他还能怎么样,难不成还敢去抢亲?哈哈……”
零碎的话语飘进他的耳朵里。
许构起初有些茫然,但同时也萌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强迫自己冷静,一边机械地挥动着沉重的粪铲,一边拼命地捕捉、拼凑着那些只言片语。
“芸娘”、“指婚”、“吴进禄”、“郎君点头”……
当这几个关键词终于在他脑海中连接成一条清淅的、残酷的线索时——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又仿佛整个世界瞬间被抽成了真空,所有的声音、色彩、气味都消失了。
他僵在了原地,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手中沉重的粪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只剩下一种尖锐的的耳鸣,持续撕扯着他的颅腔。
胃里空瘪的灼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下沉的实感,从喉咙一路坠到丹田,仿佛吞下了一块永远无法消化的寒铁。
整个厩院都安静了,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着一声咆哮,或者一滴绝望的眼泪。
但什么都没有。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许构极其缓慢地弯下腰,用那双布满污秽,血痂和伤痕的手,将冰冷的粪铲,重新捡了起来。
他直起身,继续向前走去,开始清理下一个马厩。
动作稳定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离他最近的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老圉人钱伯,在一瞬间,从这个少年挺得笔直却死气沉沉的背影上,嗅到了一股比马粪和腐草更令人心悸的气息——
要死人啊!
他心里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