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炙烤着亭台楼阁,连知了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
许府前院客厅之中,却弥漫着一种与炎热无关的凝滞气氛。
冰鉴里散出的些许凉意,根本驱不散主客之间山海一般的隔阂。
许承宗端坐主位,手边是一盏已经微凉的紫笋茶,他眉头微蹙,看着下首不请自来的客人。
来人约莫三十大几的年纪,身形魁悟,穿着一身半旧的乌锤铠,甲叶满是划痕。
入了许府坐定也只是卸了兜鍪放在案上,露出一张被军旅生涯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庞,一双虎目开阖之间,精光四射,顾盼自雄。
这便是新城县如今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武安都统兵十将杜棱。
麾下有兵士千馀。
杜棱身侧,一个少年按剑而立。
这少年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年纪,面容与杜棱有六七分相似,但脸上线条更为锐利,眼神也如出鞘的利刃,隐含着跃跃欲试的锋芒。
他身量已然不低,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自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慨。
这是杜棱三子,杜建徽,自小便以骁悍着称,从军已有一年多,因他战阵之上临敌从不披甲,喜好裸衣入阵与敌搏杀,有古之猛将许褚之风,军中将士皆称其为“小虎侯”“虎子”。
“杜将军父子枉驾寒舍,未曾远迎,还望海函。”
许承宗勉强维持着士族的礼节,声音却听不出多少热情:“只不知将军此来,到底所为何事?”
杜棱显然不惯于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闻言大手一摆,声若洪钟:“郎君,某是个粗人,不喜欢绕弯子,今日冒昧登门,实为求救而来。”
“哦?”许承宗眉梢一挑:“将军掌一都劲卒,威震乡里,何出此言?”
“郎君何必明知故问?”杜棱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草贼黄巢十万之众攻润州不下,如今正沿官河南下,又岂是我一都人马可以挡得住的。
贼势浩大,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庐舍为墟,鸡犬难存。
某麾下儿郎虽不乏敢战之心,然贼众我寡,新城若破,试问许家高门广厦,可能独善其身?
届时,任凭贵族累世清名,在贼寇刀下,恐怕也与寻常百姓无异!”
他话语直白,甚至有些刺耳,却象重锤敲在许承宗心上。
许承宗脸色微变,他自然知道当下形势,但从杜棱这等军中宿将口中说出,又平白添了几分血淋淋的压迫感。
杜棱不等他回应,继续道:“某军中如今物资短缺甚大,军粮、赏赐、箭矢、伤药,乃至驮运辎重的牛马驴骡,都有很大缺口。
某此来,便是恳请郎君一门,看在桑梓之情,一城安危的份上,助某一臂之力。
出粮秣五百石,钱一千贯,绢一千匹,猪羊一百头,犒赏士卒;健牛挽马四十匹,大车二十乘,转运辎重;另,征调健壮家僮部曲庄客两百,充入军中,协防城垣。”
杜棱一连串具体的数字报出来,许承宗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这明显不是商量,而是摊派。
许家作为一个传承数百年的家族,进项虽然不少,但维持府中正常运转一年支使的钱粮也是个天文数字。
先前已被董昌钱镠商借大笔钱粮和军需帛,如今杜棱又上门讨要这么一笔,这足以让他感到心痛了。
但有一点却也让他无法反驳,复巢之下无完卵,新城若破,许家确实无法独善其身。
他眼角馀光淡淡瞥一眼侍立一旁的许知节,后者闻弦歌而知雅意快步出了厅堂去请示许延心。
不过片刻,许知节又回到原位,对着许承宗几不可察的点了下头。
既然当家做主的父亲已经同意了,许承宗也只好强压下心头的不快与肉痛。
“杜将军本意是为了拱卫乡里,稳定地方,我许氏身为郡中一分子,自当略尽绵薄之力,将军所列之物……三日内,必当清点齐全,送至军营。”
“好,久闻郎君深明大义,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杜棱闻言,脸上顿时露出爽朗笑容,抱拳一礼:“杜某代麾下儿郎,谢过郎君。”
事情既已谈妥,厅内的气氛却并未真正缓和。
许承宗与杜棱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杜棱也觉得这高门大宅规矩太多,憋闷得紧。
正当许承宗准备端茶送客时,一直沉默站在杜棱身后的杜建徽,却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清亮和好奇:“久闻许郎君坐骑照夜狮乃塞外神骏,有追风逐电之能,建徽自幼爱马,不知今日可否一睹为幸?”
许承宗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名马、宝剑、美人,向来是男子彰显身份地位的像征,有人慕名而来,他自然脸上有光。
方才被索要钱粮的不快顿时冲淡了不少。
他嘴角牵起一丝矜持的笑意,起身道:“杜小郎君既有此雅兴,自无不可,请随我来。”
一行人离开沉闷的客厅,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了位于府邸西北角的厩院。
还未进院,便听到一声清越激昂的马嘶,如同金玉交击,穿透了夏日午后的慵懒。
杜建徽眼神一亮,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进入厩院,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单独占据一个宽敞隔间,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照夜狮。
它脖颈修长,四肢强健有力,蹄甲如碗,在略显昏暗的厩舍内,皮毛竟仿佛自行流转着一层莹莹光泽,神骏非凡。
“好马。”
杜建徽一见倾心,当即脱口赞道,随即他几步抢到近前,双目放光,如同鉴赏绝世珍宝,伸手极熟练地轻轻抚摸着照夜狮的颈侧,感受着皮毛下强健的肌肉线条,顿时爱不释手。
然而,细细端详片刻,他脸上的赞叹却渐渐化为痛惜之色,重重一拍大腿,连声叹道:“唉,如此龙驹,本当弛骋于疆场,冲锋陷阵,饮血沙场,方不负其天生神骏。
如今却困于这方寸槽枥之间,终日与粪草为伍,尤如宝剑蒙尘,明珠投暗,可惜,可惜啊!”
许承宗脸上挂着的笑容瞬间僵住,心生悔意。
真是粗野莽汉,不识风雅,就不该带他来。
方才在厅中见此子侍立其父身后,一言不发,还以为是个知礼的,谁知一开口,便直揭他的颜面,这还哪有一点为客之道?
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此言不虚,这杜家父子,还真不是一般的不知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