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七月,流火铄金。
天光未亮透,一个精赤着上身的少年已然在厩院空地上闪转腾挪。
是许构。
月馀时日过去,他背上杖伤的痂痕终于尽数脱落,露出新生的淡粉色皮肉。
此刻,他正将一柄用来挑草的木叉当做长兵,对着臆想中的敌人奋力刺、扫、挑、砸。
虽动作毫无章法亦无美感,全凭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厉与身体本能,但每一击都带着破空声,汗水从他绷紧的颈项和黝黑的脊背上甩出,在熹微的晨光中亮晶晶的。
几个早起的圉人聚在远处,对着挥汗如雨的许构指指点点,脸上尽是看猴戏般的讥诮。
“嗬,看狗儿这架势,是要考个武状元做大将军哩。”一个厩丁靠在草料堆上咧着嘴。
另一人低声附和:“白费力气,贱骨头一朝翻身犹不知足,再蹦跶……他也上不了天。”
在他们固有的认知里,奴婢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练这些假把式难道还能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不过是徒惹人笑话罢了!
对这些讥讽的话语,许构充耳不闻,只是更用力的挥出木叉,练武的想法,早就在他心中种下了根。
纵观晚唐群雄,又有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一步步爬上来的。
就算是不以武力见长的朱温、王建,也必然经历过无数的阵前厮杀,才从一个大头兵脱颖而出到将校。
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大争之世,没有一身过硬的本事,别说向上爬,连活下去都是一种奢望。
许构倒也不指望练成李存孝、夏鲁奇、李思安那样的绝世武艺,如果没有天分那是不可能达得到的,他只是希望有几分能在混乱厮杀中自保的本领。
不消多,能力敌三五寻常军士就可以了。
只不过穿越此世之初病体未愈,之后一段日子又终日劳作练武这个想法便搁浅了。
如今只照料照夜狮这一匹马,总算是有了一展拳脚的机会。
木叉破空的呼啸声,掩盖了最初细微的动静。
直到远处几个圉人骤然失声,继而慌不迭地跪伏下去,许构才猛地收势,警觉回头,微微喘息着看向来人。
厩院门口的光影有些驳杂。
一位身着深色常服、气度沉凝的中年人正静立在那里,负手打量着院中情形。
知院许知节落后一步躬敬随侍在他一侧,另一侧落后他半步的则是一个神情倨傲的年轻人,看模样也就二十多岁。
这是郎君许承宗,当许构还是许狗儿的时候,与他打过几回照面。
那么这中年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许构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位许府真正的掌控者,许延心。
“你是何人?观你装束并非家僮部曲,为何不去干活,偏生在此舞枪弄棒?”
许承宗的目光嫌恶地掠过一身热汗,手持兵刃站定未拜的许构,眉头狠狠拧起,眼神里的不悦几乎要溢出来。
不安分!
此子绝非安分之辈,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许知节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低声对许延心解释道:“阿郎,此子便是救了郎君照夜狮的圉人许狗儿,我令他专事照夜狮,其父许砾,生前也是府中养马的好手,踏实能干,只是走得早。”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回护与引荐之意。
许延心“唔”了一声,深邃的目光在许构身上细细打量,从他沉稳的眼神,到黝黑的皮肤,再到那柄充当兵器的木叉,非但没有斥责,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欣赏。
“力气不小,气势也足,你告诉我你练这个,是想做什么?”
他开口,声音平和。
许构放下木叉,躬身行礼,声音因喘息而略显粗重:“回郎主,小人听说世道不太平,便想着练个几招傍身,万一将来又起个什么乱子,便同贼人拼上几招,不教人家一刀枭了首。”
“世道是不太平”许延心咀嚼着傍身这两个字,目光更加深邃。
“难得你一个下人能看清这一点,你有力气,有胆魄,懂得未雨绸缪,比许多浑浑噩噩之人强出太多。”
他目光掠过槽头神骏的照夜狮,微微颔首:“观照夜狮气息雄壮,蹄角平整,毛鬃滑顺,料你平时照料马匹也未曾懈迨,很好。”
这番对答,让一旁的许承宗眉头更拧了几分,他忍不住道:“大人,儿以为大人此言大谬,厩院中人,自当以厩院事为己任,舞枪弄棒,非其该想,更非该其所为。
此等行径,可见此子不守本分,不安于室,大人不但不罚,反而出言嘉赏,实在是不妥。
长此以往,府中规矩何在,尊卑体统何存?”
许延心仿佛没听见儿子这番充满门户之见的激烈言辞,转而淡淡道:“你心中有气,真正想说的恐怕也不是什么府中规矩。”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引信,彻底引爆了许承宗积压在心中的诸般情绪。
他立刻将矛头从许构身上移开,愤懑不平道:“我自然有气,大人可知我此去钱塘,受了何等的奇耻大辱?
董昌钱镠杜棱这帮粗鄙武夫自恃手中有兵,侵轶州政、侵渔刺史李公职分、僭越民政这我是知道的,但我万万不敢想彼辈竟还敢给我们这些郡中名门立下马威。
军前咨议上,竟安排我与那些满身铜臭的商人富贾同列末坐。
简直是斯文扫地,辱没门庭。”
钱镠!
躬身低头的许构,心头一跳。
这个未来吴越国的开国君主,开创千年名门望族、两浙第一世家,生生将钱姓抬到百家姓第二位的历史名人。
此刻,竟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真切地出现在他的耳边。
历史不再只是书卷上冰冷的文本,它化作了许承宗口中咬牙切齿的恨意,正咆哮着向自己逼近。
许承宗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而颤斗:“想我许家,世代簪缨,诗礼传家,郡中议事,却只是如商人一般被商借,还要出什么劳什子的军需帛和粮草供养他们的军士。
为人作嫁,看人脸色,这口气,孩儿实在难以下咽。”
许延心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问:“莫非,董昌钱镠杜棱一十三将在你眼中皆是粗鄙武夫?”
“自是如此。”
许承宗语气激愤,如数家珍般贬斥道:“董昌不过一乡间土豪,王郢之乱纠集土团乡夫,这才侥幸得了势;
钱镠一盐枭耳,少时不修经明行笃之业,反效方士术家,窥探图谶纬书,妄解天机,长成乃做贩卖私盐勾当,与盗贼无异;
杜棱匹夫之徒,只是有几分勇力罢了……馀皆碌碌庸人,唯馀杭凌文举乃吴虎臣凌统之后,勉强算是出身可具。”
许构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却是雪亮。
这位郎君,只见他人出身寒微,却不见他人乱世中搏杀出的才具与实力。
这等眼高于顶、不识时务的心态,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无疑是已有取死之道。
许家这艘大船,掌舵者或许还算清醒,但未来的继承人是如此,前景实在堪忧,也难怪这个家族自唐以后再难登史册,连县志都上不了了。
许延心静静听着,待他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痴儿啊痴儿,你只看得到他们出身寒微,却总是下意识忽略他们的才具。
昔年王郢作乱,江南骚动,董昌首倡兴兵讨贼,保境安民,由是名望日重;钱镠讨贼无数,未尝一败,可见知兵;杜棱素有勇名,所以新城千馀土团乡兵共推他为统兵十将,统领武安都。
连不识一丁的土团乡夫都知道在这乱世中要倚仗什么人,偏生你还守着门第高低孤芳自赏。”
他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失望:“承宗,诗书文章是太平年景的锦绣,刀枪钱粮才是这乱世立足的根基。
我许家累世清名不假,但若只知抱着门第空架,看不清时势,分不清轻重……终有一天会大祸临头的。”
“父亲再是如何说,我也难解心头这郁结之气。”
许承宗梗着脖子,犹自不服:“当年王郢、曹师雄为乱时,若我许家也能顺势拉起一都人马,何至于今日仰人鼻息,受这人家嘴皮一动咱们就要破财破家的窝囊气。”
“你既知兵权之重,如今深悔,未尝晚也。”
许延心听到他这么说,难得欣慰几分,语气陡然变得锐利,目光如炬,紧紧盯住儿子:“你若真有此心,为父便支持你。
府中钱财,可支用大半以应你起兵;庄客、子弟、健壮奴婢,皆可由你挑选,你,此刻便可为我许家,拉出一都人马,你可能做到?”
机会!
脱离奴籍的机会!
许构在阴影中屏住了呼吸,静静的等待许承宗的决择,也可能是他命运的审判。
然而许承宗的表现却让许构大失所望,闻听此言他脸上的激愤瞬间凝固,继而转为一种被看穿底色的慌乱。
他张了张嘴,或许想说什么豪言壮语,但一想到要亲自与那些粗鄙武夫为伍,风餐露宿,甚至刀头舔血……骨子里的文弱与怯懦立马占据了上风。
他避开了许延心的目光,低下头,声音细若游丝,与方才的慷慨激昂判若两人:“此事……千头万绪,如今大敌当前,仓促行事恐非良策,还需……还需从长计议……”
许延心眼中最后一丝期待彻底熄灭。
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目光掠过满院低头摒息的奴婢,最终,在许构沉静挺直的身影上极快地停顿了一瞬。
那一眼,含义复杂。
有对比,有衡量,有一闪而过近乎荒谬的比较,或许,还有一丝对儿子不成器的无奈。
轰!
许承宗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眼。
父亲眼中的失望,以及那毫不掩饰的对比,象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他骄傲的心房。
父亲……父亲竟然拿他,和一个低贱的圉人做比较!
奇耻大辱!
这简直是比钱塘之辱更甚的奇耻大辱!
他不敢对许延心表露半分,只能将这股邪火,死死地压在心里,而那火苗,已然灼灼地锁定了那个名叫许狗儿的圉人。
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不安分的贱奴。
“罢了,还是说说局势吧。”
许延心主动结束了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对话,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苍凉。
“司空高公(高骈)不日便要到镇(镇海军),随行的有旧将数十员,西川、荆南二镇精兵两万,数日前,草贼闻讯便解了润州之围,转道南下了。
草贼大军走得是官河一线,大军走陆路,辎重走水路,从丹徒出发,过武进、无锡一路不作停留,照此速度,估计十至十五日便到我杭州境内了。”
“风雨欲来啊,早做准备吧。”许延心最后看了一眼那匹神骏的照夜狮,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许知节紧随其后。
许承宗落在最后,目光在许构身上狠狠剐过,仿佛要将这个让他蒙受二次羞辱的罪魁祸首生吞活剥。
最终,却也还是拉不下脸,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拂袖而去。
许构依旧站在原地,木叉杵在地上,手心微微沁出汗。
天可怜见,咱什么都没做,怎么就被这公子哥记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