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话归到底,不管这一关再难过他也必须闯过去。
闯过去,就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闯不过去,就会烂在这一方烂泥潭里。
道家说,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是命。
许构私以为也是如此,只要自己展现出足够的价值,让主家觉得放他还良比留着他利益更大,未必没有机会。
他必须试试。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让他晦暗的眼底重新燃起一丝微光,开始思考如何在这死局中觅得一线生机。
抄诗展露文采?
貌似不太靠谱。
几句诗词鉴赏估计他就得露怯了,且文人活动是个系统性工程,往往需要即席唱和、书法、经学功底、典故运用。
一旦进入深度交流,他的知识储备会立刻见底。
写小说?
记忆里唐朝是传奇小说的兴盛期,市场是不缺的。
若是把四大名着搬来,或者把国内外一些巨着本土化,在娱乐匮乏的唐朝爆火是有可能的。
但是眼下他根本没有一个良好的创作条件,更何况他还不会写繁体字。
那发明创造呢?
一个个关键词在他脑海中闪铄。
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芸娘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唇瓣抿得发白。
“狗儿哥……”
一声轻唤让许构回过神来,他压下脑海中纷乱的头绪,不解道:“芸娘,你怎么了?”
这一问,她头低的更低了,肩膀一耸一耸,声音也比刚才更加低弱:“狗儿哥……”
“你……你一心只想着脱籍,离开这里……是么?”
他沉默住。
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自由,是他此刻最渴望的东西,是支撑他在这具残破身躯里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只有脱去奴籍、离开许家,他才有可能重获新生。
他的沉默,无疑是最好的回答。
“那我呢?”
她没有抬头,肩膀微微瑟缩,象一只在寒风中小声呜咽的幼兽。
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只有卑微哀戚的探寻。
因为方才逾矩的亲密举动,在她朴素的内心里,隐隐已将自己视作了他的人。
这等肌肤之亲,除了未来的夫婿,还能给谁?
许构想到此节,猛地怔住。
他低头,对上她盈满水光的眸子,喉咙象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能说什么?
带她走?
前路茫茫,吉凶难料。
他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拿什么去承诺?
这样的他,又怎敢轻易许下承诺,去沾染、去负累这一份纯粹无瑕的情意,误了这良善姑娘。
月光无声地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似相隔天涯。
许构的无言,像最终宣判的槌音,敲碎了芸娘心中最后的念想。
她的眼神从期待到不安,最后逐渐黯淡下去。
然后便是相顾无言,一刻、两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两人淹没之时——
“砰!”
柴房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巨大的声响震得木屑簌簌落下。
随即便见一个身材壮硕,穿着青灰色粗布缺胯袍的汉子,提着一盏灯笼,怒气冲天地堵在门口。
他双眼赤红,象一头被侵占了领地的野兽,目光在狭小的柴房内急速一扫。
瞬间就死死锁定了几乎依偎在一起的许构和芸娘。
尤其是看到芸娘脸上未干的泪痕和两人之间暧昧而又绝望的氛围,脸上的表情又狰狞了几分。
“吴进禄,你发什么疯!”
一声嘶哑的呵斥,从草堆里传出。
许构强撑着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锐利地刺向门口的不速之客。
“我发疯?”
吴进禄愣住。
任他做梦也想不到平日里畏缩怕事的许狗儿,竟有一天会直呼其名,并且出言斥责他。
他气得几乎笑出眼泪,手中灯笼昏黄的光影在柴房里疯狂摇曳。
“你这该死的贱种,被打成这般死样子了还不安分,竟……竟还敢勾着芸娘深夜来此幽会,你知不知道,郎主一早就答应我爹,只待小娘子出阁,就将芸娘许我。”
吴进禄和许狗儿同为许府中僮仆,不过其父吴顺是厨司管事,且他自身在前院干传话跑腿的活计,比起许构这等厩丁,境遇算是强上不少。
吴进禄一早就对初长成的芸娘表现出了强烈的觊觎之心,没少纠缠过她,府里有眼力见的年轻僮仆,因为他长得壮实且有背景大都让着他。
怎奈芸娘对府里的男子大都不假颜色,只偏偏亲近许狗儿,这让一厢情愿的吴进禄总是感觉头上冒绿光。
芸娘被他这番露骨的话臊得满脸通红,心中又急又气,她挣扎着辩解:“吴大郎,你……你休要凭空污人清白。
我……我与狗儿哥清清白白,我只是闻他伤重,实在不忍,才来送些水食罢了。”
“送水食?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吴进禄根本不容她分说,象一头发狂的蛮牛冲进柴房,将挡在许构前面的芸娘一把搡开。
“你还要不要你女子的名节了。”
这一句,他几乎是痛心疾首地吼出来的。
那语气里,除了愤怒,竟隐隐有一丝扭曲的恨铁不成钢,仿佛芸娘的不自爱比许构的可恶更让他难以接受。
芸娘被他推得一个跟跄,险些摔倒,心中也是被他说得又羞又恼,泪水在眼框里打转,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肯完全屈服。
她想反驳,想保护许构,但在吴进禄那混合着愤怒、嫉妒的凶戾目光逼视下,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见她这般模样,吴进禄心中更是烦躁。
他何尝想在她面前如此失态?
他自认对芸娘是用了心的,不同于对其他婢女的轻浮。
他甚至幻想过,将来若有机会,便求父亲使些钱财门路,让她还为良人,堂堂正正的进门。
可她却偏偏……偏偏要将这份他视若珍宝的情意,浪费在这个卑贱的厩丁身上!
这让他感觉自己象个笑话。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强压下立刻将许构撕碎的冲动,因为他知道,在芸娘面前,他不能做得太过,那只会将她推得更远。
他必须维持住这点可怜的体面。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显得不那么暴戾。
“芸娘,你还不回去?
莫非真要等巡夜的婆子拿住,送到李大娘面前,挨一顿板子,甚至打发到庄子上配个粗蠢汉子,你才甘心?”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芸娘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深知府里规矩森严,吴进禄所言非虚。
若真被坐实了深夜私会男子的罪名,她的下场绝对比许构好不了多少。
她求助般地看向许构,却见他对她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
芸娘常在小娘子身边打转,机敏是有的,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留在这里,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激得吴进禄做出什么不过脑子的事来。
至于说她离开之后,吴进禄会不会趁机对许构下黑手,那大抵也不会发生。
许构再怎么样,也是主家的财产,他可以死于府规、死于意外、死于主家的惩罚,但若是死于其他原因,主家肯定是不会那么快结案的。
但凡吴进禄还有一点理智,他都不敢这么做。
“那狗儿哥你好生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最后看一眼草堆中那个令她担忧的身影,如逃难一般,芸娘从吴进禄让开的缝隙中匆匆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