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晋阳王氏宅邸灯火煌煌。
比起甄府的玉质清华,王氏府邸尽显晋地百年豪门的端凝厚重。
王氏家主王柔年轻正盛,居中主坐。
左手边雁门太守郭縕,年约二十许,面容刚毅。
王泽年纪更小,方满二十就已经混到了一方边郡太守的位子上。
虽说这也有代郡去年新败,边郡无人敢去的因素,可家族门第和姻亲乡党的助力,也不可谓不深。
加上王家人世代通胡,给胡人打声招呼,代郡八成就不会被抄掠。
这几人皆是趁著沐假时节,回乡祝寿,动静闹得不小。
与刘备初到河东所见的董卓那偽装的“清廉”不同,王、郭、令狐三家身上带著真正的边塞气息和区域顶级世家的自负。
使匈奴中郎將王柔端坐如松,其人身形精悍,面庞如刀劈斧削般稜角分明,唇上留著整齐的短髭,双目狭长,开闔之间精光內敛。
他话语不多,却自有一股掌控全局的威严,显然长期主持复杂凶险的南匈奴事务,养成了他如狐似狼的城府与气度。
王允,与他是远亲,与王柔还都是受党人郭林宗举荐而扬名士林,算是同门了。
此番王柔之母过六十大寿,王允自然得来庆贺。
“王君,刘玄德来了。”
但听闻刘备是奉命北上击胡,王柔自然是留了个心眼了。
“盯著他,稍后我亲自去会会。”
宴席开始,门前车马不绝,各方豪杰络绎不绝,依次前来送上贺礼。
晋阳王氏的府邸,彻底笼罩在盛大的喜庆氛围之中。
朱漆大门洞开,高悬的“寿”字灯笼在风中明晃晃跳跃著。
院內落叶早已扫净,铺著崭新的彩纹毛织地毯,直通中央那座恢弘的正堂。
刘备甫一步入寿堂,仿佛置身於另一种时空。
外界的风刀霜剑被重檐和厚厚的锦缎帘幕隔绝,暖意裹挟著浓烈的酒香、肉香、脂粉香、以及无数种名贵香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厅中宾客如云,衣冠满座。
并州本地的太守、都尉、豪商巨贾、名流雅士济济一堂,更有邻近州郡派来的特使,屋中充斥著繁复的礼节寒暄与热络的奉承笑语。
丝竹之声似水波般流淌,屏风后隱藏的庞大乐队正吹奏著喜庆雍容的雅乐。
案几之上,珍饈如山海般层层堆叠,烤得油亮酥脆的整只羔羊臥於青玉盘中,银盆里则浸泡著肥美的黄河鲤鱼,西域传来的葡萄酒盛在巨大的胡瓶內,琥珀色的液体在烛光下流淌著诱惑的光泽。
更有许多刘备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在鏤雕精细的金盘中闪烁著奇异的光彩。
简雍嘖嘖称奇。
“玄德,咱们这可算是乡下进城了。”
刘备頜首,两侧的官员和豪强大姓个个穿著整齐的白色袍服,陆续门口报上贺礼。
简雍不解道:“他们怎么都穿白衣啊?”
刘备嘘了一声:“九和时节,君服白色,秋季五行属金,就得穿白。
“晋地风俗也与他地不同,春秋时,晋人便以黑为国丧服,白是吉色。”
简雍恍然大悟。
东汉贵族圈子,一年要准备五色服,对应四季五行,尤其是重大场合,是绝对不能穿错顏色的。
刘备穿了一身絳衣大冠,简雍则是褚黄色袍服,都不合礼数。
二人临了去商铺里换了一身白色的行头,回到府门前时,天色將晚。
各方宾客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刘备问道:“能开夜宴,晋阳不宵禁吗?”
简雍摇头:“宵禁?在这是不存在的,今天王府大寿,王柔一句话,整个晋阳城都得给他灯通明。”
“原因么,倒也很简单,晋阳不仅是太原郡治,还是并州州治。那并州刺史张懿是个外地人,来了太原还得靠王家人帮衬才能站稳脚跟。”
“太原太守呢,就是那位在熹平六年和田宴、夏育一起被打得全军覆没的前任使匈奴中郎將臧旻。”
“有钱就是好使,把边塞毁了,还能塞钱给宦官求活路—没多久又出来当两千石咯。”
刘备頜首,他缓缓走入席间。
席上的主位安排的都是两千石级別的高官。
西河太守邢纪、云中太守欒贺、雁门太守郭縕这些个人,刘备不怎么熟悉。
但有几个人,是刘备的老相识。
唉,那跟他一起对策为议郎的安定皇甫嵩,不是刚出任并州刺史部的上郡太守了吗?
这老头真是哪有党人就往哪钻啊可惜郭林宗已经死了,要不然说不定也能提携提携他。
还有一个令刘备眼熟的人是定襄郡都尉徐荣。
要不然怎么说这些人升官快呢,除了自身本事確实大以外,走到哪都会经营人脉,实在是太想进步了!
还没等刘备与他们打招呼呢。
少倾。
一队身姿窈窕的舞姬,隨著胡乐的骤然转变翩然旋入厅心。
这不再是方才演奏的雅乐,而是节奏明快、带著异域风情的羯鼓与箜篌。
舞姬纤细的腰肢如同灵蛇,玉足踏著狂野繁复的节拍,在地毯上飞旋、腾挪、折腰!
色彩艷丽的舞衣在高速旋转中似化作一团流动的火焰,金铃缠绕的足踝踢踏著令人血脉賁张的鼓点。
明媚的眼波流转顾盼,大胆而勾魂摄魄,瞬间將宴席的奢靡推向了高潮。
喝彩声、击掌声轰然爆发!
未待胡旋的魅影退去,另一侧又响起清脆的铜锣声。
几个身著彩衣、面目涂得五彩斑斕的伶人连翻著跟头窜出来。
滑稽的扮相、夸张的动作、插科打浑的俳语,引得满堂鬨笑。
席间自有歌者献唱。
有曼妙女子怀抱琵琶,浅吟低唱新谱的乐府雅词,颂扬王氏德行,亦有高亢激越的高音,引吭高歌塞外的豪迈边曲,引得武將们击箸相和。
山珍海味流水般撤换,僕役如穿蝴蝶般在觥筹交错的人影间穿梭。
酒过三巡,已有豪客微醺。
恭贺王老长寿安康的话此起彼伏,但刘备註意到,王泽与王柔才是寿宴的真正主角,他们成了所有諛辞的中心。
所谓的寿宴啊,其实是为了经营王家的人脉。愿意跟王家合作的自然也会来捧场。
其中就包括西河郡內的南匈奴羌渠单于的长子於扶罗。
王柔作为使匈奴中郎將,自然跟塞內的南匈奴关係匪浅。
南匈奴单于作为东汉的属国诸侯王,是不能公然与官员结交的,否则一顶交通诸侯的帽子扣下来,王家和羌渠就得玩完。
所以,右贤王於扶罗是以个人身份单独参与王家的寿宴,这就说得过去了。
在这片极致的繁华与喧腾之中,刘备被安置在一处视野甚佳的位置。
他平静地饮著樽中清酒,目光偶尔扫过眼前从未经歷过的奢华景象。
胡旋舞女妖嬈的裙裾擦著他的案几而过,那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他面色如常。
俳优扮丑角凑到他面前逗弄,他亦仅报以礼节性的一笑,便转过目光。
他的心神並未完全沉溺於此。
他的视线扫过全场。
主座上,王泽满面春风,八面玲瓏地周旋於宾客之间,他的旁边,王柔依然腰板笔直,如磐石般安坐,唇边噙著一丝笑意。
当舞姬水袖翻飞遮掩眾人目光的剎那,王柔会不经意地向某个角落使个眼色。
“隔壁的厢房已经备好,若有来客不胜酒力,可暂去歇息。“
这也就是秦汉上流社会的待客之道了。
家中的婢子是要迎客的,只不过换了个文雅的说法。
婢子与客人歇息时,还会去想尽方法灌酒套话,最终被酒色迷心,抓住把柄的,不在少数——
袁绍一辈子被袁术骂作婢养的,就是诞生在这样的环境下。
“不知这王柔从哪搞来的这么多漂亮的胡姬———確实看得人心痒痒啊。”
简雍搔了搔手肘,目不转睛。
“玄德——我吃坏肚子了,要不先离开一趟。”
刘备这回按住了简雍的手。
“一遇事儿就没个正形,別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你待在这,哪也不许。”
简雍喝了口闷酒,看著白的腰肢,眼睛都不带动了。
到是刘备时刻注意著宴席上的胡人们。
除了这些胡女以外,还有几个身著短打、气度精悍的胡人男子,他们低声向身旁衣饰豪奢的宾客密谈著什么。
言辞间用的都是胡语。
刘备纵然长著顺风耳也听不真切。
“早知道该把阎柔带上的。”
刘备记下了那几个词语,悄然写在木牘上。
正待此时,徐荣瞧见了宴席间的刘备,他悄然离席,来到了刘备身后,轻轻拍了拍刘备肩膀,把他嚇得不轻。
“玄德,巧啊,你竟也来了并州。”
刘备回首,连忙將他拉到坐榻上。
“徐都尉,那几个胡人你认识吗?”
徐荣扭头瞥了一眼:“认识啊,云中郡的保塞鲜卑。”
汉朝经常在边境上招抚胡人部落,愿意为汉人守塞的,便被称为保塞。
帝国北边多是保塞羌、保塞匈奴、保塞鲜卑、保塞乌丸,这些人构建了边军主力。
张奐当年担任护匈奴中郎將时,一口气招揽了二十万胡人归汉,其中大部分都在并州。
听闻这些,刘备又问道:“这些保塞鲜卑说了什么,你听得懂吗?”
徐荣点头:“有些听得懂。”
“似乎涉及战马、铜料等字眼,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徐荣说这话时,对方正好投来目光,刘备下意识举起羽殤与徐荣敘旧,这才蒙过去。
交易隱於觥筹之下,权谋藏於欢庆之中。
对方继续说了两句,很快就离开了。
看著刘备警惕的神情,徐荣不解道:“玄德,怎么了,他们有什么问题?”
刘备摇头,他尚不清楚。
只是这两个字眼,確实关乎重大。
按照歷史线,战马么,价格在明年就会被鲜卑人炒起来,京都一匹马会高达两百万钱。
除了擅石槐故意封锁边塞,不让汉地获取马匹以外,大豪强大商人也会从中作梗,抬高马价。
至於铜今年春天,刘虞给刘备说过,汉灵帝在宫里铸造铜人,搜集天下铜料。
这跟歷史线,刘备入蜀后垄断铜料的手法是一摸一样的。
都是为了铸造新幣。
只不过汉灵帝发行的货幣叫四出五銖,刘备发行的叫直百五銖。
两人的根本目的都是为了解决军费问题。
军费大头无非是两样,打造鎧甲、武器的钱,买战马的钱。
而这钱都得由铜料铸造。
汉代重视铁器,铜料储藏地文献资料不多,春秋战国以来盛產铜矿的中条山地区,在汉代则寂然无闻。
秦汉主要的產铜地有三处,扬州丹阳郡、并州太原郡和益州蜀郡。
方才徐荣所说的那几个字眼,关乎大汉军备命脉,极大引起了刘备了警觉。
可他刚想去追踪那几个胡人,却发现这些人已经消失在胡女的舞蹈中。
追了好远都没看到人影。
宴席上。
郭縕在一侧主宾之位,脸色被酒意熏得微红,正与王柔高谈阔论。
他声音洪亮,言语间依然带著不满,频频提及自己守边之艰险,杯中酒液隨著他微微波动的情绪轻晃。
“要是某有王家的人脉,也不愁胡人寇边了。”
“王兄能否替我美言几句,让西部各部落大人秋后別往我雁门来。”
“五原、朔方、云中、定襄,那么多地方还没占领完,来我雁门作甚?”
“十月后,刺史要来核对政绩,这一关也得王兄帮衬啊。”
“放心,放心,此话好说。某稍后自会与兄长言说。”王泽一面安抚,一面对酒。
王柔则已然半醉,正就著靡靡之音与场中人慷慨激扬。
“嗟乎!远游》云: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观此盛世华宴,何俗之有?”
邢纪则捻须而动,摇头晃脑:
“非也非也!牧民》言:仓廩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王门盛景,正是教化昌明、国运昇平之兆!”
“自將军当了使匈奴中郎將以来,鲜卑主力转向幽州,我并州百姓总算得以安歇了,此当再贺將军一盅!”
他们相互吹捧、引经据典。
王允独自坐在稍远处,默默地夹著面前的菜,听到那几个名士的高论,嘴角似乎微微向下撇了撇,眼神里闪过一丝淡淡的轻蔑,如同在看一群沐猴而冠的牲畜。
酒酣耳热之际,郭縕大约是醉意上头,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端著酒杯,对著王老夫人高座的方向,却又更像是说给全厅宾客听:
“王老寿比南山!王將军孝感天地,吾辈別无所长,唯愿齐心团聚在晋阳王氏麾下,王將军也自当护佑边塞任职的诸位仕途绵长!”
王柔脸上笑意不变,也端起酒杯,声音低沉,压下四周喧譁:
“郭府君言重了。並北安靖,同赖诸君戮力。家母高寿,承蒙各位厚爱。柔代母亲、代晋阳王氏,谢诸位盛情!”
举杯一饮而尽,动作乾脆利落,气度沉雄。
酒宴正浓,又一轮歌舞伎乐准备登场。
唯有王允吃饱喝足,悄然放下酒樽,对著身旁的王泽略一点头示意,便起身离席。
这王允脾气確实大啊。
也难怪,王家兄弟一个是中郎將,一个太守,唯独他还是个郡中主簿了。
在通往迴廊的侧门处,刘备恰好与欲离席的王允迎面相逢。
迴廊冰冷幽暗,隔绝了大堂的喧囂与暖意,秋风呼號声立刻清晰起来。
檐下几盏昏黄的风灯在摇曳。
两个身影在廊下短暂交错。
没有寒暄客套,王允的脚步只顿了一霎。
他的目光如淬过冰的寒铁刮过刘备的侧脸,声音压得极低:
“借个道。”
刘备侧身让开,二人之间没什么可多言语的。
倒是刘备回到坐榻上时,碰见了几名投怀送抱的妖嬈胡女。
王柔在远方撇著刘备,刘备刚一和他双目相对,王柔就把目光收回了。
王泽悄声来到王柔身旁,细声道:
“兄长,这人不好色啊——”
“这世上就没有不好色的人,是你派出的胡姬入不了他的眼!”
“再换一批更漂亮的,灌灌酒,套套话。”
王柔吩咐完这句,就继续笑著与眾多两千石推杯换盏了。
王泽倒是聪明些,再换了两批人去勾引刘备,眼见都无效,乾脆让一胡姬借著倒酒的口实,直接坐入刘备怀中,悄悄给刘备递了一支木牘。
“刘郎坐怀不乱,自是清。”
“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我家主人有请。”
刘备就是在等这个机会。
他当即起身,跟著美貌的胡女入了厢房。
一边的简雍直接看傻了。
你特么不让我去,你自己却忍不住跑进去瀟洒了。
好你个刘玄德!说一套做一套啊!
“草!(种植物)”
“胡怎么都跟著了,哎,给我留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