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府暖阁內的交易已然结束。
杯盘狼藉。
小廝上前收拾停当。
薰香燃起。
甄逸不愧是见惯风浪的大家子弟,交换完意见后,便更加豪阔展现家財。
“玄德义!甄某汗顏!尔等既为万民奔波,所需资费岂可短缺?”
甄逸拍手召来管事,几卷厚厚的清单展开:
“去府邸取来粟米五千石、麻布八百匹、暂充军用!另有—”他指著另一卷更长的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列著过冬的衣物、毡帽、绑腿、冬靴—
“特请中山匠坊与府上眷赶製冬衣千百套!为司马麾下健儿御寒!”
这份重礼分量十足!
不仅解决了刘备迫在眉睫的粮草后勤,尤其是那上千套簇新的冬衣,对於刚整编入军、衣衫单薄的山贼新兵而言,简直如雪中送炭。
刘备拱手道:“甄公解备燃眉之急,全军將士感激不尽!”
然而,甄逸接下来的举动,揭开了这慷慨背后精明的算盘。他含笑引荐身旁一位约二十出头、衣著光鲜青年:
“此乃逸之族侄甄凡。此子颇有些勇力,久慕汉军威名,愿投帐下效力,为司马执鞭坠鐙,磨礪歷练一番,不知司马可肯收留?“
话音未落,甄凡便躬身下拜,口称“明公”,態度恭谨,挑不出错处。
刘备目光扫过这青年,心中瞭然。
这“投军”是假,“磨礪”是虚,名为歷练实则是“监军”加“投资观察员”
甄家需要一双贴身的眼睛,时刻评估刘备这支潜力股的价值走势。
若势头强劲,则加注投资,若事有不谐,甄家也能凭藉这层眼线提前抽身,止损保本c
这是乱世商贾惯用的狡兔三窟之术,亦是趋易避难、人之常情。
刘备心中洞若观火,他亲手扶起甄凡,温言道:
“甄郎有心报国,志气可嘉!既来投效,便是我袍泽兄弟!军中法度森严,无分亲贵,一视同仁。甄郎好生磨礪,必有出息。”
甄逸心中那块石头落了大半,笑容也真实了几分。甄凡更是连声称是。
得了甄氏巨资助力的刘备並未在甄府温柔乡中流连。两日间,他尽数投入到军伍整合之中。
营地內热火朝天。
徐晃发挥了冷麵督工的才能,拿著名册,带著亲兵如同筛选麦粒般逐营巡视,冷酷地剔除混跡其中的老弱病残:
一细分的辅兵队伍在他手下诞生。
輜重队专司运送,庖厨队保障伙食,兽医队照顾战马。
汉代一队五十人,长官为队率。
輜重队是人数和建制最多的,其中的辅兵和前线的战兵甚至可以达到二比一的程度。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辅助兵种。
刘备在中山寻了不少老练铁匠,用来修补破损的甲片、维修武器等等。
连同甄府支援的几名懂些跌打损伤的草泽医工,临时凑成的医疗小队也有了模样。
军中顿时气象一新。
那九百多投诚的山贼换上了统一的玄色战服,虽谈不上威仪,却总算有了“官兵”的样子,不再是群乌合之眾了。
装备虽未完全统一,但有了铁匠日夜修缮,他们手中的破矛烂刀勉强可用。
最重要的是分工明確,后勤有了保障!
这支杂糅了京都禁军、太行山降卒、各地义从、技术辅兵的队伍,终於在中山国,锤链出了雏形。
军务稍定,刘备独坐帐中,对著粗陋的並冀交界地图沉思。破胡寇易,安边庭难。
塞外胡情诡譎,內部人心思变,麾下虽不乏徐晃、张飞之勇,赵云之忠,却缺一个能参详得失、运筹帷幄的智谋之士。
此如同宝剑锋利却无慧眼定向,胡乱挥砍,空耗锋芒。
谋士这一角色,在小说中至关重要,在歷史中则处於次位重要。
战略的成败不取决於某个谋士本身,而是取决於整个集团的参谋团整体质量。
尤其是进行国家级別的全方位抗衡时,就不是一两个英雄人物能解决问题的,就是在比拼人才的数量级。
但在部队规模只有万人以下的阶段时,有那么几个智力超过常人的谋士协助处理军务,让刘备可以集中精力对抗胡兵,那就可以了。
为此,他向甄逸问询:
“甄公久在中山,可闻本国有贤人隱士。”
甄逸捻须思索片刻,眼睛一亮:
“有!確有一人!姓刘,名惠!字子惠,此人祖上乃中山靖王之后,只是——家道早已中落,与玄德一般,沦落市井了。“
刘子惠,是汉代王粲《英雄记》里的名,后汉书则作刘惠,疑似是名、字相同。
这种情况倒也不少见,西汉大儒孔安国,字子国。
晋安帝名德宗,字德宗。
恭帝名德文,字德文。
会稽王司马道子,字道子。
说及此人,在歷史中名声不显,他本是中山人,素有贤名,后任冀州牧韩馥的治中从事。
韩馥不能用,韩馥在董卓与討董联盟之间反覆横跳,等待討董联盟责问时,反將刘子惠推出来背锅,差点杀了。
此人能力在汉末英杰中只能是中流,但在中山国內算是翘楚了。
甄逸继续道:
“此人才学极高!尤善经略,洞察时务,因其家贫又秉性清高,不屑钻营,故长期隱居草庐,只靠著教几个蒙童餬口度日。老朽也常向其请教学问,深感其人確有经世之才!”
“哦?这么说还与备是宗亲?”
刘备眼中瞬间燃起热切的光芒。
“寒门宗室,同是天涯沦落人。”
“备当亲往拜访!”
“且慢!”甄逸笑道:“得容老朽与他修书封,提前引荐才是。”
秋风未歇,刘备轻车简从,只带著赵云並两骑护卫,寻到城西一处极其清幽的所在。
几间茅屋背靠疏林,门前小溪冰冻,唯闻水声潺潺自冰下传出。
一位布衣素巾、面容清癯、约二十余岁的文士正於檐下扫落叶。
刘备下马,整理衣冠,深施一礼:“涿郡刘备,冒雪来访,拜见先生。”
琴声顿止。
刘子惠抬头,眼中並无多少惊讶,仿佛静候多时。其目光温润平和,却似能洞察人心””
“来人可是甄公所说的破常山贼的刘玄德?久闻大名。只是子惠乃野村夫,不敢当司马大礼。”
刘备直起身,朗声道:
“备闻先生乃中山靖王之后,与备同宗共祖!备今日来访,实以同宗落魄之人,恳请先生指点迷津!”
言罢,他坦然直视刘子惠的眼睛,那眼神中包含著对同命运者的共情、对贤者的渴慕,以及对前路的求索,毫无半分矫饰与上位者的架子。
“同宗?”刘子惠细细审视刘备容貌气度,尤其是那份眉宇间难掩的贵气与眼底深沉的坚韧。
他微微动容,请刘备入內。
简陋草堂內,一张坐榻,两盏清茶。
刘备诚恳诉说来意,分析幽并边患,陈述心中抱负。
刘子惠静静倾听,偶尔插言问询一两关键处,往往直中要害,令刘备心中嘆服其洞察之深。
谈及彼此祖上荣光与今日潦倒,两人相对唏嘘。
刘备慨嘆道:
“备之来意,料想甄公已然写明。”
“备往返边州,只为振兴汉室!先生大才,困於蓬蒿,岂非憾事?今国步维艰,胡尘日炽,先生满腹韜略,不用於国,寧不惜乎?“
一番肺腑之言,道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沧桑。
刘子惠沉静良久,枯坐窗边,望著一院落叶。
清癯的脸上波澜不惊,眼中却有深沉的考量。
刘备也不催促,只静静等待。
刘备歷史线,其实非常重视收集同宗资源。由於本家人才实在不足,他便把同时期的刘姓宗室收为己用。
鲁国的刘琰,长沙的寇封,义阳的刘邕都是如此。
多少都沾亲带故,一谈及四百年前一个祖宗,剩下的什么话都好说了。 良久后,刘子惠缓缓转过身,拿起案上一柄裁纸的薄刀,动作沉缓,轻轻割下自己一缕鬢髮:
“先祖在上,子惠忝为汉胄遗脉,身怀微末之才,今见玄德,有匡扶天下之志,身负潜龙之资。”
“子惠虽駑钝,愿执鞭相隨,以平生所学,助玄德一臂之力,涤盪胡氛,兴復故汉河山!若违此誓,当如此发!”
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透著一股投笔从戎的决绝与重振家威的血性。
“先生!”刘备离席而起,深深一拜,脸上满是敬重。
这一声“先生”,一句“兴復故汉河山”,道尽同宗情谊与共同志向。
秋风寒夜,陋室草堂,一脉相连的命运在此刻共鸣。
一柄无形的智谋之剑,终于归入鞘中。
刘子惠的袖中,那缕断髮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桌面上。
远处军营的刁斗声隱约传来,如同催促征人的鼓点。
秋风愈急,八月將至。
刘子惠与刘备並肩步出草庐,迎向那北方更深的寒意和并州山河。
“备只是別部司马,权职低微,只能暂时让子惠担任客將,有劳了。”
刘惠頷首:“诚能施展抱负,居於何职都无妨。”
“那我等明日就启程,回并州。”
“善!”
翌日天明,刘备带著千余人马,返回常山,一路穿越井陘回到太原郡內。
来时只有四百骑,归时人马渐多。
且已经具备了全套的作战体系。
接下来只需要与关羽的部队会合,將两支部队整合起来,再寻找合適出塞的嚮导,就能发起对胡反击了。
刘备身著黑色的大氅,策马立於阵前,目光如刀锋般扫过眼前沉默的队伍。
白马一跃,跨入并州界。
太原郡治晋阳,北风呼號。
八月时,阴山外已经落下小雪。
塞內情况稍好,当刘备带著千余人马风尘僕僕地赶回时,关羽早已率部扎下坚固营盘,显是輜重筹备得当。
望见大旗归来,关羽立於辕门,眼中精光流转,看著那支庞杂的队伍,沉声道:
“兄此,竟又得近千卒!可喜!”
刘备翻身下马,风尘扑打著他玄氅:
“充作辅卒而已,云长看那些新募的士卒,山匪之气未脱,若遇硬仗结阵苦战,怕是一衝就垮。”
“衝锋陷阵还得靠长水胡骑,河东义从骑士,余下的贼兵暂时充作押运、巡哨尚可。”
营中寒暄未毕,韩浩已安排下接风宴。
营帐內虽无甄府玉食珍饈,但温酒烤肉热气腾腾。
几案上摆著新宰的肥羊炙烤得油脂四溢,大瓮里煮著滚烫的杂烩汤羹,辅以军营特供的硬实胡饼。
这是真正军中男儿的席面,粗獷却饱腹暖身。
席间新面孔不少,赵云、刘子惠、甄凡等人各居其位。尤其是赵云,气度沉稳,独坐
一隅细嚼慢咽,其气度立刻吸引了关羽注意,暗道大兄此番必有奇遇。
眾人正大块朵颐,满堂喧器。
简雍端著个企陶碗挤到刘备身边,嘴窃还嚼著羊肉,声音带著得意:
“玄德!王家的路仇铺通个!”
刘备侧目:“哦?这么快?。”
“嘿嘿。”简雍一脸你有所不知的表情:“早先我等是白身!如今可不一样个!”
他沾著油渍的手指虚点刘备腰间的印綬:
“比千石的別部司马!铜印黑綬,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军將!地方上的豪强富户,哪个不想多子结一条路仇?“
“更何况,玄德名义上可是跟党人混到一起的,这名声传开个,王家人不得不给几分薄面啊。“
他嘿嘿笑著,从油腻的袖仇窃摸出一份请帖,送到刘备面前:
“瞧!为原王氏!邀你明日过府夜宴!人家听说你在中山收拾了郭企贤那摊仇烂事,更要高看你一眼的!“
刘备接过请帖,素雅的左伯纸上,写著对方名姓。
不是王允。
他目光落在末尾的署名上:“晋阳王氏,护匈奴中郎將王柔。”
简雍凑得更近,眼中放出光来:
“风声元出来个,作陪有两家企人物!一个是当朝的雁门为守郭縕!郭明府!另一个,是晋阳令狐邵,他的父亲曾任护し丸校尉。“
“郭縕?王柔?令狐邵!”
便是以刘备之沉稳,此刻也不禁动容!
这三个姓氏他都不陌生。
都是知名的为原企族。
郭縕其仇就是企名鼎鼎的曹魏名將郭淮。
而王柔这位使匈奴中郎將,正是自己此番西去西河郡寻求南匈奴骑兵助阵的关键人物!
他那驻节之地,便是南匈奴单于庭之所在!
为原王氏版企根深,王柔其弟王泽时任代郡为守,王泽之仇就是灭吴名將王昶。
这令狐邵也是为原名门,跟著王凌一起在淮南对抗司马氏兄弟的令狐愚就是这家出身。
这三家全是姻亲,而且全都在幽州当过官,刘备自然不陌生。
汉末幽州官吏很多都是从为原企族窃选出来的。
刘虞走后,继任幽州刺史的郭勛,就是为原郡人,他的兄长郭閎任凉州刺史。
这郭勛跟涿郡为守温恕(曹魏名臣温恢之父)、代郡为守王泽组成个太原党,三个都是同郡出身。
如果令狐邵的爹还在担任护し丸校尉的话,小半个幽州就被他们为原人控制个。
汉朝的三互法呢?
在边郡好像没啥哲—
汉末世界从来不是草台太仇。
每一个拋头露面的人,背后都有强企的根基。
至於王允—现在还是个郡中小吏,属於祁县王氏。
根基要比晋阳王氏稍差一些。
料想王家企寿,王允也应该会来的。
简雍见刘备沉思,更得意个:
“王、郭、令狐,皆门庭显赫,这三家跺跺脚,并州北三郡都得震一震!”
“玄德啊!咱们要去击胡,少不得这三家的门径的!”
“你可知,我近来在晋阳还探听到什么消息?”
刘备双目一闪:“王家人通胡?”
简雍企失所望:“怎么又被你猜对个。”
刘备自然知晓此事。
《晋书》云:自王泽、王柔以下四代,皆与匈奴、鲜卑交好。或互通婚姻,引为外援,卒乱华夏。
王柔是护匈奴中郎將,既然跟塞內的南匈奴玩得开,跟塞外的鲜卑人眉来眼去也很正常。
汉末边將养寇自重,凉州人通羌,并州人通胡,一打仗汉军情报就满天飞,这是显而易见的。
“我们来到并州的消息,王家人一定知道。”
刘备深吸一口气,指节在请帖边缘轻轻摩挲。
“此宴非鸿门宴,乃是打开並北边军方略最重要的一把钥匙!“
他的目光似乎楼穿亓营帐毡幕,看到个风雪交加的西河郡,看到个那片水草丰茂、也是祸乱丛生的南匈奴单于庭。
边塞上的边民和豪强是没有国家意识的,谁给的利润企,他们就会帮谁。
或许此番还能利哲王家人无间道的身份,给鲜卑传送错误情报。
最好还得让王家人保持中立。
若不然背后要是顶著一个使匈奴中郎將全程拖后腿,把白起、韩信拉过来也没辙啊。
“宪和,备好礼,咱们去王府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