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夕阳终於挣脱了阴云,將最后残光泼洒在桑林战场。
那光不再是明媚的暖金,而是一种血液凝固形成的暗色,仿佛与浸透泥土的鲜血融为一体。
激战已然止息,震天的杀声被伤病的低鸣的取代,血腥味的空气里飘荡。
“医工,诊治伤兵。”
“余部搜罗残贼。”
“打扫战场。”
汉军四面捡拾兵器。
张飞则拄著长矛,嘉立在户丘旁大口喘息。
“这一仗可把俺累的不行了。”
左丈八的巨躯倒在一片被踏平的桑丛中,身边堆积著敌我残体。
张飞死死盯著那巨寇的尸首,仿佛怕这恶兽再次诈起。
几个隨军的医工正吃力地从户堆下拉扯重伤倒地的袍泽。
刘备缓缓走在桑林中。
他摘下了染血的兜整,浑身被血渍、烟尘和汗硷染成了破碎杂驳的深赭色。
赤袍下摆沉重地垂著,吸饱了血泥混合物,每挪动一步都似有千斤之重。
他並未急於返回军阵或查验战果,只是沉默地行走在这片被死亡咀嚼过的土地上。
脚步落下去,偶尔踩到未曾清理的断肢或残破的躯体碎片,脚下会传来硬物的確痛。
韩浩令乡民在战场捡拾兵器,收集洞穴里的財货,这些都是歷年以来,贼人从山下抄掠所得。
刘备倒也是大方,令人將財货粮草尽数归还乡人。
韩浩坚决不从:“若无明公相助,我县百姓只怕得年年受灾。”
“如今平了寇,这財货自当为明公军资。”
刘备推辞不得,只得令人奉还了半数钱粮,余下的確实得充作军资,安抚有功將士了“看看还有没有伤兵,都找一找。”
二人並肩而行。
刘备在一具相对完整的汉军年轻士卒尸体旁停下。
那士卒面朝下扑在泥水中,身下渗出大滩深褐色的血污,后心一个可怖的矛孔还在缓缓渗出粘稠的液体。
刘备缓缓俯身,极其小心地,將那士卒半陷在泥里的头翻过来。
泥土糊在黑的脸上。
刘备伸出拇指,动作轻柔得如同擦拭最珍贵的瓷器,一点点抹去他口鼻眼角的泥泞。
当那张脸终於显露出来时,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双眉微,嘴唇微张,仿佛在最后时刻想喊出什么。
刘备的动作停滯了一瞬,自光深不见底。
那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种沉凝的、几乎要將周遭光线都吸纳的哀。
他什么也没说,只亲手將少年兵空洞的眼睛慢慢闔上,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失却弹性的眼脸时,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沉默地站直,玄擎已沾满泥浆,沉重的垂看。
暮色四合,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最终消融在身后那片染血的、桑林深处。
正史中的老刘一生爱兵如子。
是以,基层军官皆愿为他效死力。
就连同时代的人,都骂他『老革”,一直把刘备当做老兵油子来看,如此可见一斑。
对底层士兵的照顾,也是季汉在刘备死后,还能够维持国祚的重要原因。
诸葛亮所说的:侍卫之臣不懈於內,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於陛下也。
这些侍卫之臣、忠志之士便是刘备时代打下的根基。
韩浩站在他身后久久不言。
空气中瀰漫著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那是大量新鲜血液暴露在空气中挥发出的腥气,混合著內臟破裂后的秽恶,以及桑树枝叶被暴力摧折后流淌出的青涩树汁。
还有焦糊味和人肉被烧过的难以言喻的恶臭。
韩浩紧跟在刘备身后一步之遥,不时作呕。
他身上那股淡雅的少年气已被血腥味儿粗暴地撕碎。脸颊溅上了暗沉的血污星点,甚至有一道已经凝结的暗红细痕。甚至指甲缝里也塞满了黑褐的泥土和凝固的血。
他的目光不再仅仅是锐利,更多了一种强行压抑下的钝痛与茫然。
行走在堆积的尸体间,偶尔踩滑在湿滑的泥地上,脚下跟跎一步,身体瞬间绷紧,隨即他又强迫自己稳住。
他不知道前面的刘备怎么走的这么稳的,儘管这青年比他大不了两岁,可身上那股从容镇定却令他吃惊。
韩浩跟在刘备身后,越过尸群,当他的视线扫过那些僵臥在泥地中面目挣的面孔和难闻的气味时。
胃里突然一阵不受控制的痉挛翻搅。
他猛地別过头,重重咽下喉咙涌上来的酸涩,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韩浩皱著眉头,努力的喘息了一阵:“真难闻啊——”
久在边塞刘备早已习惯:
“元嗣是第一次上战场吧,你表现得已经很好了。”
“战场就是如此腥臭难闻,人死后,身体失去控制,屎尿乱流,得把这些尸体堆到一起焚烧了。”
“若不然时间一长,就会衍生瘟疫。”
韩浩忍著胃中翻腾,奉命而行。
走到远处时,还是没忍住吐了出来。
张飞听到那声音嘿嘿发笑。
刘备瞪了他一眼:“益德你第一次杀人时,表现得也未必比元嗣好。”
张飞笑道:“也是。”
“大兄你呢,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刘备淡然道。
“十五岁那年,备在雒阳南市一处偏僻的小巷子里杀了人。”
“当时备也没时间害怕,再不走就得被卫兵捉住了。”
“我跑的极快,跑到最后,双腿都失去知觉了—-如今再想想,当时真是胆大包天。””
阎柔笑道:“那刘君后悔杀人吗?”
刘备目光重新聚拢:“不后悔,大丈夫行事,做便是做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杀他。”
张飞好奇道:“之前大兄说你杀得那个人身份不简单,他到底是谁啊?”
刘备目光暗沉,良久没说话,只道了句:“下回再说吧,走。”
此番汉军折损了五十多个精锐长水骑,韩浩带领的乡勇也死了上百个。
好在左丈八死的早,战斗很快结束汉军凭藉甲胃和阵型的保护,杀伤了四百多人,大部分贼兵都作鸟兽散了。
阎柔押了几百个俘虏下了山。
风过林梢时,一场大火点燃了残尸。
为防止贼人捲土重来,刘备把营中的寨子也顺道给烧了。
第二日下山时,关羽等人已在半山腰等候。
见刘备等人押著俘虏下山,韩当心下大喜。
“明公破贼而归了。”
“看来此番桑葚是吃的够够得了。”
张飞苦笑:“上山时,都说著要把桑葚吃个够。可真到了这,就没人有心思吃桑葚了。”
“不过么,这一仗打的著实漂亮,直捣虎穴,那杀得爽啊,哈哈哈。”
“俺跟大兄联手破贼,把那贼首砍得遍体鳞伤。”
韩当笑道:“走,回乡中与我等好好讲讲。”
韩浩也点头道:“正是,明公助我等山中小县破了大贼,未来数年內这些贼人都不敢再回来了。”
“韩某自当为诸位接风洗尘。”
“走!”
职县。
听闻汉军捣毁了山贼老巢,县中百姓无不单食壶浆。
韩浩为他引荐了县令、县尉以及三老豪杰。
县令名为杜阳,其实这人就是韩浩的舅舅。
听闻刘备解决了山贼,还不索要出兵费,杜阳高兴的连忙令人生火造饭,大摆宴席。
职县小小的厅堂,此刻灯火煌煌,人声鼎沸。
“恭贺刘司马一一!”
“大破王屋山中的贼匪,扬我汉军威名,除我县大患,刘司马真乃国之柱石也!” “来来来,乡野粗酿,莫要嫌弃,还望司马满饮此樽!”
乡中三老、豪户富绅团团围坐,漆盘里堆叠著鸡豚鱼腥,玉樽中倾满浊酒。
溢美之词裹看浓烈的恭维扑面而来,张飞和简雍已被灌了几大杯,粗獷的笑声响亮堂中。
汉代的酒器种类多得让人眼繚乱。
由於社会等级森严,实际上不同人群使用的酒器是有区別的。
例如最常见的由漆器製造的羽觴,上面会写看君幸酒,这就是风流儒雅的文人经常所用。
玉制的后杯和西域的白玉杯这些皇家所用的酒器,则已经接近现代酒器的雏形。
寻常老百姓用陶製的大碗喝也很常见。
张飞就喜欢抱著酒罈狂饮,关羽拉都拉不住。
刘备看著哥几个狂放的姿態,不由得苦笑。
“备这些部下多是边塞武人出身,不懂礼数,冒昧了。”
杜阳笑道:“司马说的哪里话,若无诸君,小县安得太平?”
“来啊,再给壮士们上酒。”
韩浩被几个三老拽著盘问带来的財物怎么分配,他僵坐在角落一隅,少年脸上维持著勉强的礼数。
目光却如受困的鹰,在人群缝隙中偶尔警向主座上的刘备。
刘备端坐主位,新换了一身玄色深衣,却掩不住眉宇间深深的疲惫。
酒宴文化对於性子刚烈的年轻人来说,其实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儿。
酒宴的背后是利益交换和人情往来。
刘备脸上掛著温和浅淡的笑意,眼神清亮,如平湖静波,对於每一句奉承,都微微頜首,举杯回应,唇边弧度恰当,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温文尔雅。
“备不过尽绵薄,赖將士用命,乡梓襄助。此胜,乃职县黎庶之胜。”
席至中酣,气氛愈发绅熟热烈。
几名乡绅互递眼色,脸上堆起更深的笑意。
鼓乐被刻意吹响,带著一点不合时宜的俗媚声调。
布帘掀起,珠玉碰撞的细碎声响顿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几朵被精心修剪、涂染的名,被父母簇拥著推了出来。
少女们年纪不过及笋,个个粉黛施朱。青烟翠眉画得精细,唇上胭脂浓得仿佛要滴下汁来。
绸缎罗裙选用看最时兴却也最堆砌的艷色一一榴红、茜色、杏黄交织,裙摆绣看繁复累赘的缠枝莲纹、百蝶穿,腰间缠著彩色丝絛,缀著亮晃晃的琉璃珠和小金铃,走动间便琳琅作响。
她们满头乌髮梳著高髻飞鬟,插满金凤步摇、珠细鈿、流苏银簪。
云鬢顏,晃得人眼晕。
脸上的神情混杂著羞涩、僵硬和一种被长辈刻意教导出的、略带生硬的媚態。
她们被推揉著,如同市集上待价而沽的奇珍,怯生生而又不敢懈怠地向主座靠近。
香粉的气息混杂著少女体肤温香和丝帛的味道,浓郁得盖过了酒肉的荤腥。
一位富態的中年豪强声音洪亮道:
“刘司马,此乃小女瑶光,她生平最是仰慕英雄,乡鄙之人,愿为司马奉酒添香!”
少女被父亲粗的大手推著跟跪前移,慌乱地举起了斟满的漆殤,双手微颤,杯沿溢出的酒液沾湿了手指。
“奴家也愿为司马献酒。”另一旁,另一黄衣少女已微扬下巴,刻意展示著新装束下刻意扭动的腰肢,眼神流波。
灯火辉煌之下,华服耀眼,珠翠生辉,仿佛一场精心搭设的锦绣迷局。
少女们像极了春日里被匠催开的牡丹,堆砌了所有最耀眼的色彩,却失却了枝头雨露自然的清韵。
她们娇艷、精致,浑身却透著匠气的雕琢与急不可待的巴结之意。
唉,千万別小看了刘备这个比千石的司马。
他才十九岁。
大汉地方官最高也不过两千石罢了。
別看在京都刘备这官上不了台面。
放在地方上,別说一个小县,就是到了郡中那都是香饶饶。
韩浩的手在案下紧,骨节作响。
他垂下眼,不忍再看。
这战场归来的血染之气,与眼前的浓香艷影,形成荒诞的割裂。
刘备端坐未动。
那平静温和的笑容依旧掛在脸上,如同覆於千仞峭壁上的薄雪。
他轻轻抬起左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並未碰那少女颤巍巍递过来的酒樽。
“姑子好意,备心领了。然备身负朝廷重託,士卒饥寒犹在心间,实不敢沉酒情爱,辜负佳人。诸位盛情,刘某铭记。”他目光掠过那满头累赘的珠翠和厚重脂粉,如同一泓清水映过彩云倒影,澄澈瞭然,却未沾染半分污浊。
这满堂的暖香浮华,这献上的美人与金玉,不过是过眼浮光,又怎能沾染他这以將士户骨为基、以苍生为念的沉重心魂?
倒也不是刘备不好色。
实际上,歷史线的老刘年轻时就喜欢飞鹰斗狗、音乐、华服和白玉美人。
他纵横一生,妻妾並不少。
只是大汉亡国的画面时时刻刻烙印在他的心头,边患未除,他现在没有心思谈这些事儿。
大胜之后的喧囂宴席,成了映照人心冷暖最清晰的镜子。
玄德的身姿在明暗跳动的光影中,愈发像一块沉入浮华脂粉海的孤礁,任凭浊浪拍打,海雨天风过后却依旧不动如山。
几位乡豪还想再劝,说什么仗要打,家也要成,大好男儿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说得囉里囉嗦,张飞听得不耐烦了,登时拍案道:
“俺大兄何许人也?”
“真要成婚,那幽州良家女挨个排队上门让大兄挑都不成问题。”
“大兄说了,心在边关,你们怎么就听不懂话!”
“再敢饶舌,俺先把你这破衙署拆个七七八八。”
“喉,益德!不得鲁莽。”
刘备就坡下驴,连忙上前劝阻。
“诸位,愚弟生性鲁莽,好发酒疯,多有得罪了。”
韩浩见势也劝道:“诸位,我观刘君志不在此,还是不要在劝了。”
刘备頜首道:“诸位之心,备感激不尽,承蒙厚爱了,如今贼人已经清剿,不多时,备便要启程击胡。”
“今夜过后,自当拜別。”
宴席间,听闻刘备有心北上击胡。
韩浩魔下的各县少年豪杰多是踊跃隨军。
最终刘备又在俘虏中遂选出了精壮四百人,加上县中的无业少年三百人,会合己方还剩下的三百多名长水胡骑。
拢共集中了千余人。
第二日黎明,用过朝食,大队汉军便朝著河东而去了。
不少县中姑娘们哭红了眼,这可能是她们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的官儿了。
再往后,只能给县中的小吏当小妾,甚至连当正室的资格都没有了。
“明公,实在抱歉,县中乡土人情便是如此。”
一路上韩浩神色颇为暗淡,本来是给汉军庆功。
怎奈有些人闻著味就上来了。
刘备倒也没见怪,人情社会本该如此。
“能得元嗣相助,委实胜过十万雄兵也。”
“不必为此小事懊恼。”
“大丈夫心在四海,自当凌云而上。”
“此去河东,我等又能结识一番英雄豪杰了。”
关羽赞同道:“大兄,在河东,关某有一旧识。”
“此人姓徐名晃,字公明,杨县人士,勇武过於常人。”
“离开河东那年,某记得他还是县中斗食小吏。”
“如能得到公明兄相助,亦能胜过十万雄兵也。”
韩当闻此,喃喃道:“这徐晃比之云长如何?”
关羽道:“只怕是伯仲之间。”
张飞笑道:“那好啊,这等人才岂能错过。”
“大兄去见见他,如能顺利收编最好。”
“要是不能,俺就把他一闷棍敲昏,绑到并州去。”
“你这个益德啊!”
一行人言笑晏晏,车马竞向河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