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过了王屋山,便渐向河东去。
秋日的晨光照在落叶繽纷的山林中。
汉军越过重重大山,来到了郡治安邑城外。
极目四望,通往解池盐湖的官道喧囂如沸,车轂鳞鳞,蹄声得得,匯成沉闷滚动的雷音。
运盐的大车绵延不绝,沉重的木轮碾过夯实的地面,留下深深辙痕。
车厢里,成块的粗盐垒积如小丘,在微光中泛看青白的矿物质光泽。
车夫裹著单薄的短衣,口鼻呼出的白气瞬间融入刺骨的晨风,与车轮捲起的淡黄尘埃混合、飘散。
初来到安邑,刘备还以为自己来到了盐城,事实上也確实如此,河东的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无处不在的咸气,初闻微呛,久了便仿佛渗入衣襟与髮肤,成为这片土地不可分割的体味標籤。
盐池之畔,巨大的湖面如同嵌入河东的一块碎裂琉璃。
湖床之上白茫茫一片,但並非落雪,而是厚厚的一层盐晶积淀。
盐工的身影在辽阔的盐田上显得渺小如蚁,他们正赤著胳膊用手中长长的木耙推著盐,堆集成垄。
蒸腾的滷水汽瀰漫在湖边上,形成一片朦朧的纱幕,將劳作的身影与远处灰蓝的山影隔开。
晒盐、捞采、煮盐、集堆—沉重的號子在风中断断续续。
河东的另一种发达的手工业,是冶炼。
汉军进入城市后,四面可见林立的冶炼作坊,往外吞吐著浓烟与火光。
巨大的水排驱动著鼓风囊,不断將灼热的空气灌入高炉中。
炉火日夜不息,炽热的岩浆在炉膛內翻滚嘶鸣,每当出铁之时,通红的铁流如同地脉喷发,沿著泥槽滚滚而下。
在工匠的引导下注入粗的石范之中,冷却成铁锭、犁鏵、刀矛的雏形。
刘备走访了一处铁匠铺,找了当地一个熟练地匠人问问行情,那壮汉只裹著破旧的犊鼻禪,浑身肌肉虱结泛著油亮古铜色,手中铁锤砸在烧红的铁胚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鏗鏘巨响。
说到兵器价格时,那匠人说,这里的兵器价格比边塞便宜不少。
一般来说,军官的百链环首刀都要上万钱一柄,这里只需一半的价格,而且质量还很高。
老匠人告诉刘备。
“我们製作的铁农具会卖给司隶的农人。
弓弩、刀剑则卖给边塞游侠,或者地方大姓。
越是靠近边塞,基本上是家家户户都要备弩的。
不管是打猎也好,对抗胡人也好,弩是首选。”
刘备点头,汉朝尚武,民间不禁兵,甲胃除外。
当然西汉末有段时间,连甲胃也禁不住。
王莽一上位,就下令禁止民间持有甲冑、弩机,这法令自然成为一纸空文。
实际上,在地方豪强拥有眾多社会资源的情况下,甲胃是禁止不了的。
一到乱世,各地都开始造甲,只是平日里,豪强大姓碍於大汉国威尚存,不敢拿出来拋头露面而已。
甚至就是汉庭也清楚民间私藏甲胃的情况,一定程度上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汉代的良家子从军,不但得自备兵器鎧甲,就是马匹都要自带。
三河骑士有著当地冶炼產业的加持,比起其他地区更容易弄到便宜的甲胃和武器。
所以在羌乱发生后,三河良家子便成为东汉募兵主力了。
刘备回想起在王屋山上见到的甲胃,大抵便是那些豪强私下打造,在外养寇所用的。
“云长,河东兵械確实比幽州便宜啊。”
关羽一回到河东,顿时脸上的笑容就展露出来。
“然也,这里不仅兵械便宜,人也厉害,由於三河骑士常年出击凉州,在这里募的骑士经验更为丰富,就是价格高昂刘备点头。
“那倒也不奇怪,备听闻,自春秋时,晋国以河东的盐铁为根基称霸一时,战国时魏国定都在河东时,成为战国首霸,还催生了第一支职业兵魏武卒。”
关羽点头:“盐,铁这两大命脉,催生了河东的商业和优质兵员。”
“尤其是安邑盐池,秦汉两代即为全天下最重要產盐区,平阳、皮氏等地也设有铁官管理冶铁。”
“盐铁禁制解除后,战时徵募的三河骑士都得自备甲胃战马。”
“大兄可在安邑问些小吏了解些情况,河东土地狭窄,良田多为三河大姓所有,许多青壮走投无路都会选择从军。”
刘备正要行动,却听关羽又说。
“关某想回一趟解县,说不定在乡中能为大兄寻些要价便宜的骑士。”
刘备頜首,关羽流亡多年,近乡情怯,人之常情。
他也就当给关羽放个假,容他脱队了。
一行人在安邑城下分別。
大队扎营在城外,刘备如要募兵,得先去太守府报备。
毕竟是一支千余人的兵马,走到哪都得验查文书。
还得为那些衣衫槛楼的旧贼兵换身行头,添置些合適的衣物。
秋冬时节,胡天八月即飞雪,没有保暖衣物过冬,这些人得死一半。
刘备点了韩当、简雍、韩浩等数十人隨从,让张飞、阎柔负责安营。
安邑城垣如盘踞的巨兽,城门在阳光下显得斑驳老朽。
刘备策马来到城门口,验查了身份过后,门口的卫兵大惊失色,连忙放行。
街巷如同编织的蛛网,纵横交错,人声鼎沸。
市集之上,木帛鱼盐、山货海珍、铜器漆木堆积如山,琳琅满目。
简雍闻著味眼晴就泛著光:“玄德,我这闹肚子了,得先走一趟。”
简雍一直要跟著入城,无非是没酒了,想要尝尝河东特產。
出了河东,北面就是并州界,刘备哪里不清楚简雍所想。
“去吧,別跑的太晚,天黑前,回到大营,需你採购的军资一样不能少。”
“得令!”
简雍大笑而去。
这人倒是机灵得很,刘备不担心他喝酒惹事。
把益德带来,倒还怕他不知在哪犯浑了。
刘备与眾人交代了任务,各自便去採购物资。
集市內人声喧囂,河东一郡汉末有五十多万在籍人口。
郡治安邑都有接近十万,此地真可谓人山人海。
来自关中的粟米、河內的大枣桑葚、并州牧者的牛羊、甚至遥远西域的奇石香料,皆匯聚於此。
操著不同口音的商贾在鼎沸的市声中高声议价,声震屋瓦。
铜钱在摊铺桌案上叮噹作响,载满货物的牛车塞满坊间小道,步履购,车把式焦躁的喝骂声不绝於耳。
贩夫走卒的身影在人群中钻营闪挪,连那街角嬉闹的垂童子,手中把玩的也不是泥巴,更是黄澄澄的剪边五銖钱。
一枚铜子儿从孩童手中落下,滚到了刘备脚下,他拾起方形的铜子,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没错,汉末的铜钱不是圆形的,而是外部被人工剪除的不规则形。
有赖於东汉长期的政治混乱和边患,东汉中期开始,国家经济就已经接近崩溃。
桓灵二帝为了减少铸造铜料的使用,开启了臭名昭著的减重大法。
不断减轻铜幣的重量来减少铜料支出,为了减轻民间盗铸钱幣的现象,又开始把铜钱边缘剪掉。
这导致货幣市场失衡,铜子儿越来越不值钱,通货膨胀的代价全由民间承受。
汉灵帝於年初在宫里铸造铜人被陆康择击,正是这一现象的集中体现。
实际上,陆康上书爭论的背后,是灵帝想要掌控更多的国家资源,垄断铜料来发行他的新货幣。
五年后,也就是灵帝中平三年(公元186年),为了应对频繁战爭造成的国库亏空,他將会再度下令收集天下铜料,铸造一种新的的五銖钱一一四出五銖。
以此来进一步掠夺民间財富,维持国家財政。
站在权力中心的皇帝,最终在救国和救民之间,选择了宏大的救国路线。
然而不管他怎么选,实际上大汉最终都是会亡的。
刘备看著手中的铜子儿,一时感慨良久。
直到那小童问刘备索要,他才反应过来,將那枚边缘粗糙不平的劣幣还到了他手上。
“这位小友,敢问太守府往哪走?”
小童指向城西:“从这过去,没走几步向东拐两个巷子就到了。”
刘备笑道:“多谢小友。”
那小童欢快的离去了。
韩当感慨道:
“还是司隶的孩子快活啊。”
“哪里像咱们幽州的孩子,从小就得学武防身。”
“正因如此。”刘备喃喃道:“我们才得早些剪除边患。”
“我们这一代人已经蒙受了战火的洗礼,再不能让下一代也承受与我们一般的日子了刘备信步来到太守府前。
安邑城下午的太阳,沉甸甸的只將河东郡府邸的重檐青瓦勾勒成一片肃穆暗金的剪影巨大的石兽蛰伏在门庭之前,朱漆府门幽深如洞开的兽口,门上还写著“安民保境”的匾额。
刘备立於阶下,清瘦的身姿挺拔如崖畔青松,絳地交龙锦深衣洗去了征尘,在暮光中愈发显得素朴而沉凝。
他抬首望去,这座府邸门庭深远,气象森严,却並无寻常豪族府邸常见的奢华靡费之象。
內部庭院宽阔却整洁清简,僕役进退规矩肃然,廊下以青石铺就、磨损分明的路径,流露出一种与河东繁盛格格不入的清肃自律之感。
正是这种出人意表的“清廉”氛围,更让刘备心中好奇。
到底是谁人在河东,能將郡县治理的这般繁华,自身却又这般俭朴?
刘备在府门前等候传凛时,却听问府內传来一声大笑。
突然,府门內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庞大雄魁的身影,阔步而出,逆著太阳的光晕,將刘备与韩浩、韩当三人牢牢笼罩在他巨大身躯投下的阴影之中。
河东太守董卓。
他比传闻中的更为魁伟,身高八尺,肩宽如载山岳,腰阔腹宽,仿佛半截移动的铁塔。
他身上穿得並非华贵的锦袍玉带,而是洗得甚至显出几分粗旧质地的深玄色官袍。
腰间也只以一条寻常的皮质肇带紧紧束住,束带上佩著的银印青綬在落日下闪著冷冽的微光。
那袍服紧裹著他结如磐石般的肌肉,走动间紧绷的布料下仿佛蕴藏著能摧崩崖壁的沛然巨力。
与小说里只知酒池肉林的大肥猪不同,董卓体態奇异,是整个三国正史中唯一一个能在马上左右两面开弓驰射的猛將。
他看起来也不粗暴,反而有著与这身霸蛮体型全然不符的“面善”之容。
下頜方正宽厚,唇上蓄看浓密乌黑的八字须。
额头饱满,天庭开阔,眼晴圆而明亮,瞳仁深邃,竟予人一种奇特的、近乎农家出身的宽厚憨直之感。
见到阶下肃立的刘备,那张敦厚面孔上骤然绽开一片极为和煦的笑容。
陇西口音,在寂静的府门外格外清晰:
“这便是刘玄德?可是击了鲜卑,参了天子的幽燕名士?”
“哎呀呀!董某闻名久矣!远来辛苦!快请快请!”
他声音洪亮如钟馨,震得阶前石兽似乎都喻喻作响。
一边说著,一边自然而然地伸出一只巨掌,似要亲昵地拍在刘备肩头以示热络亲善。
那一瞬,光影在董卓脸上完美切割。
夕阳的金辉为他阔大、敦厚的侧脸镀上一层近乎圣光的金边,其笑容热诚可亲。
然而,光影交界处的另一侧脸,却陷在府门幽深的阴影里,唯有那只圆亮的眼珠在暗处微微转动,其眼瞳深处似有精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未燃尽的火星,转瞬即逝,旋即恢復了温厚明澈。
刘备肩头在董卓巨掌拂来的瞬间下意识微凛,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身上的气息。
董卓身上没有寻常东汉官员的薰香墨韵,而是一种极其冰冷、如同刀锋淬火后藏於冰水之下凝练收敛时形成的铁血味。
他政治嗅觉极其敏锐,一开口便提及参天子之事,意图瞭然。
换句话说,董卓在乎的不是刘备的才能,而是刘备和党人之间得关係。
关西人有个共同的特点,从凉州三明到皇甫嵩到董卓,都想巴结党人,但党人看不上他们·
董卓入京后,乾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给党人翻案,贬低发动党的汉灵帝,结果照样混不起来。
最后恼羞成怒之下,杀了袁全族,气呼呼的回了关西。
皇甫嵩倒是灭了董卓全族,成了大功臣,但王允也看不上他,处处提防。
当然,刘备这种边塞武人身份也不会被党人瞧得起。
党人只是利用刘备来击汉灵帝昏庸无道。
谁能想到,刘备最后没死呢。
这一波,灵帝反利用党人给刘备扬了名。
民间段位较低的官员是完全看不懂灵帝操作的。
远在河东的董卓时刻注视著京都的风雨,一听到刘备没死,下意识就以为刘备入京就是党人设计好的。
如此,自然得对刘备和顏悦色了。
刘备打量著董卓。
驍勇、能吏、诡诈、阿訥奉承,多种复杂的面孔在这位河东之虎身上匪夷所思地交织著。
他如山岳般立於阶前,笑著邀刘备入內。
刘备挺直背脊,唇角亦微微弯起,一抹温和的笑意缓缓浮现:
“明府相邀,备,荣幸之至。”
“请!”
“请!”
《董卓传》:(董)卓有才武,旅力少比,双带两,左右驰射。
为军司马,从中郎將张奐征并州有功,拜郎中,赐九千匹,卓悉以分与吏士。
迁广武令,蜀郡北部都尉,西域戊已校尉,免。
征拜并州刺史、河东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