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屋山下,原乡。
暮色压山,鸦群噪著掠过青黑色的峰峦。
焦糊与血腥味粘稠地滯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泥地上散乱著碎裂的瓦罐、碾碎的黍穗,几摊红褐色的血块周围,贪婪的绿头蝇在空气中四面飞旋。
“放火烧了屋,后边人跟上。”
隨著贼首下令,几座茅屋很快被点燃,木樑上渐次冒著丝丝缕缕的青烟,隨后是火星。
大火点著了,几名贼人从火光中走出,沿途密密麻麻的贼兵正在把抢来的余粮和绑住手脚的妇人放上骤车。
这算是汉末山西之地常见的景象了。
活动在太行山和中条山中的贼匪早在东汉初年便已聚集成群。
所谓的贼其实是由当地豪族所统率的部曲。
这些流寇盘踞在大山中劫掠,与地方大姓勾结,互为表里,经歷过汉初刘秀的一轮清扫,河北群盗的势头被压下来了。
他们到了汉末重新壮大,等到黄巾事起,平日里这些躲在大山里的渠帅便打著黄巾旗號,號为黑山军、白波军一同造反。
今个儿这些贼人收穫不错,洗劫了一个乡,在河內县兵们抵达之前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把粮食运到大山里。
汉兵也不敢轻易入山剿匪,官兵和匪兵就这么长期对峙著。
只要贼人不抢的太过分影响了太守的政绩,洗劫一两个村子就放他去吧。
“女人、粮食都装满,我们回王屋山!”
“走咯!”
贼首的吆喝声传遍了村聚。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从村落的东南方向,一队絳甲骑兵疾步而来。
刘备抵达后,环顾四周。
村里的篱笆歪斜倾倒,圈栏里空空荡荡,只残留著刺鼻的牲畜粪便气味和几撮沾著泥污的鸡鸭羽毛。
关羽快步下马,观察著地面的车辙印,村道碾出凌乱而深重的蹄印,还有许多杂乱无章的足跡,平整的小径踩的乱七八糟。
寂静是这里最大的声音,却又被无数细节刺破。
刘备下令。
“云长去找找还有没有人。”
成年的壮丁应该是被带走完了,这是流寇扩充人手的最快方式,小孩儿可以拉去卖钱。
老人则留在村里等死就是了。
汉军所过之处,满目狼藉。
刘备下马,路过一个破烂的茅屋,残破的门轴在风里发出嘶哑的咿呀转动声,断断续续。
老人在废墟深处发出虚弱鸣咽,灶台的冷灰里,隱约可见一个小小的、慌乱的手印,印在冰冷的灰烬上。
待贼兵走后,童子们方才从灶台里爬出。
一位老姬衣衫被撕开了半边,露出枯瘦的肩膀和布满青紫掐痕的皮肤。
她跪在一间歪斜的屋前,布满褶皱和老茧的手在泥土里机械地翻拣著,指甲缝塞满了黑泥,最终抠出一个沾满泥污、原本鲜红的童鞋。
“我的娃啊,娃啊——”
这是河內啊—堂堂三河之地,怎么会乱成这样。
但一想到京都阳附近都是盗贼四起,眾人便不奇怪了。
东汉豪强遍地,豪强的副业也等同於盗贼。
即便是开国初年,阳都经常发生劫掠之事,连阴皇后一家人都被劫持过。
自此,王公贵族之女在阳都不敢轻易出城,社会治安可见一斑。
“骑士下马。”
“掩埋尸体。”
夕阳的余暉穿透铅云,將整个残破的村落涂抹上一层诡异的、如同凝固残血的橙红色。
山风吹过空荡的门框、倾斜的樑柱和低伏的田野,发出鸣鸣的悲鸣,像是这片沉默土地上的哀歌。
昨日裊裊的炊烟、鸡鸣犬吠与孩童的喧闹,此刻都化作了焦土。
未多时,简雍喘著大气儿来报。
“玄德,贼人们在原乡留下了四百多具老人的尸体。这说明贼人的数量不会太少。”
“听活著的村民说,来者估计有两千上下。”
“他们一直活动在职关周围的大山里打家劫舍。”
“两千人,这可不少啊。”刘备怒火中烧:“贼首是谁打探到了吗?”
简雍点头:“河內豪强,眭固,字白兔!”
刘备听到这个名字,双目一凝:“舆图!”
刘备从韩当手上接过地图,仔细研究了一下河內的地形。
职关是太行八陘之首。
职,乃车轴之端也。
职关,就是通道仅当一职(车)通过的险关。
山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主打的就是一个垄断道路,沿途劫掠山下百姓。
正所谓狡兔三窟,封建时代贼人是杀不乾净的。
一边有豪强大姓暗中扶持,一边有活不下去的百姓落草为寇。
每到王朝末年,山中贼往往是难以处理的顽疾。
关羽上前道:“大兄,反正咱们也得走职关去河东。”
“既然知晓白兔在山中。”
“不如放马猎之,如何?”
刘备严肃道:“正合我意。”
“职关距此不过十余里,贼人多带辑重妇人,走的不快,天黑前定能追上。”
“一旦放他们回到山中就麻烦了。”
“传令二曲胡骑,鎧曹分发鎧甲,辐重尽数留下。”
“人皆穿甲,前曲马不穿,后曲马穿甲,速速与我追击。”
东汉的禁军,自然是有马鎧的。
《武库永始十年兵车器集簿》的记载,中国最早的半装具骑兵在西汉后期就已经出现了。
当时记载的武库当中马用甲的数量达到了5300多套。
东汉时期,半装具骑兵进一步完善,汉末的马甲能保护马匹的头部和前胸等薄弱部位坐具的改进,也使得东汉时期的突击骑兵使用频率更高。
在人穿甲,马不穿甲的情况下,马匹的奔跑速度和持久力会维持更长时间。
刘备这一支骑兵是没有配备双马的,只能以最快速度追到敌人身后完成突袭。
很快,四百骑兵如同洪流般一路推进。
先锋为张飞的轻骑前曲。
关羽的带甲后曲作为预备队在后追上。
战场就在职关!
片刻后,贼兵的后部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马蹄声。
小卒快步回报:“大帅,有一支汉军摸到我们后背了。”
满脸刀疤的睦固侧目回首:“汉军,哪来的汉军?”
“河內是內郡,没有郡兵,也没有別营在此啊。”
“来的人穿著什么顏色的甲胃?”
那小卒回忆道:“全员絳甲,人数在三四百左右。”
“全员絳甲?”
睦固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
全员甲兵只能是京都禁军做得到。
为了保证突骑的速度,东汉的骑兵披甲率其实很低,多是轻装骑兵。
能给骑士配甲,还是清一色的红甲,那可不是一般的队伍。
实际情况中,只有中央军中的一些部队和地方精锐確实穿红色军服。
汉代边防成卒和其他普通兵员的军服则以黑色、白色、黄色为主。
《汉官仪》中提到,丞相的护卫部队和仪仗士兵才可以穿著红色的服饰,而普通土兵最多只能佩戴一条小红幣作为装饰。
红色是国色,染料还极其昂贵,不是所有部队都有资格用的。
睦固想到这,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怎么,本帅给河內太守的贡金还不够多?”
“他竟让朝廷出兵围剿?好啊!大不了鱼死网破。”
“来啊!”
“列阵,我倒要看看这群京都里的少爷兵,能奈我何!”
贼兵迅速以辐重车作为防护,穿著各色样式袍服的长矛手护在车后,长矛就是木头削尖了製造的武器。
弓手呢也多是用的竹子製造的单体弓,穿透力很差。
但睦固坚定地认为,自已这边人多,能凭藉人数优势压垮这支部队。
可等到张飞的前曲出现在睦固面前的一剎那,他后悔了。
因为这支部队根本不是阳城里的少爷兵。
而是来自幽州边塞的乌丸突骑。
三国乱世开启后,曹操就是靠著六郡乌丸骑兵横扫天下。
大魏號为胡骑千群。
幽州突骑,纵横北方,除了凉州大马以外,普天之下再无对手。
面对一群全副武装的胡骑禁军,光是看到那骑兵衝过来的架势。
不少贼兵就已经心头髮颤,两腿开始颤抖。 “放箭!”
胆战心惊的弓手们没经过系统训练,別说临阵三矢了,能稳定射出一轮的都没多少。
歪歪扭扭的竹製箭矢很多都没对准方向,擦著汉军甲胃的边儿冲了过去。
一轮射击过去,命中率低的嚇人。
韩当的屯在最前方突袭,汉军弩骑手一轮骑射,反射的贼兵抱头鼠窜。
没有甲胃的贼人被乱箭射杀。
紧隨而来的是张飞的狂猛突击。
汉军骑兵越过辐重车,长矛所过户山遍野。
持著首刀的刀骑兵一跃进入乱兵中,左右挥砍,贼兵当即陷入混乱。
“稳住,稳住!给我点了车子,放火嚇他们的马!”
睦固的厉声豪呼在乱军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精锐正规军击败贼人就只需要接战就好。
一接战,受到惊嚇的贼兵就会崩溃。
倒是有那么两个胆大的放火点燃了辐重车,这也確实嚇走了不少汉军的战马。
但隨著关羽的甲装骑兵抵达战场,这一切的闹剧宣告结束。
身骑高头大马的二爷,人穿双甲,马戴马甲,一挑飞燃烧的车轮,从正前方撕开了一条道路。
战马跃入火中,在人群中狂飆突进,身后的阎柔带著骑兵尾隨而至,骑兵践踏,所过尸首具碎。
睦固脸色铁青,他急忙上马,扭头弃军而走。
奔不百步,一匹白马,快如闪电,远远超过所有的汉军骑兵追到了睦固身后。
眭固还未回头看清那人身影,首刀一刀断喉。
继续凭藉惯性向前冲了十几步后,刘备勒住马韁,的卢马这才调转马身,回到了睦固的身旁。
“白兔死也!”
“降者不杀!”
头儿都被砍了,那剩下的贼兵自然不敢继续抵抗。
在张飞与关羽的循环打击中,战场留下了五百多具尸体,逃进大山里数百人。
余者九百余人尽数献降。
“老实点!”
“自己把自己绑好,快点!”
张飞挨个检查贼兵,把他们捆的结结实实。
简雍是个机灵鬼,专门找到那些被劫走的妇人,让她们指认,谁谁谁在村聚里做了什么事儿。
这些被羞辱的妇人和被拉走的壮丁解脱后第一件事儿就是回来报仇。
汉军硬生生杀了其中的七十多名恶首,这才解气。
余下的贼兵多是被裹挟上山的流民,不少都是县中的乡人。
在三老的求情下多数得以保全。
当夜,刘备护送著原乡百姓回了村聚。
老百姓家园被摧毁,各个感伤涕泪。
刘备下令,將贼人抢来的粮食和財物还归民间。
这贏得了相当一部分村民的敬重。
当夜,篝火將息之时,一群少年兵从职县赶来驱贼。
听闻贼人已退,眾人心下大惊,急忙打探破贼者身份。
村里的三老很快引著那少年去村外的军帐中面见刘备。
那少年生的面容削俊,线条利落。
两道眉形如墨笔划出的锋利斜线,不粗不浓,却根根分明,犹如刀削之痕斜飞入鬢,將少年特有的那份锐意展露无遗。
“韩郎请,那刘君就在此地。”
姓韩的少年信步进入营中,只见到白日里那威风八面的青年军官正在夜教军官们学左传。
听闻有人来访,刘备匆忙起身出迎。
领头的少年见刘备生的一身贵相,更是好奇了。
“不知將军如何称呼。”
刘备拱手道:“非是將军,备只是一別部司马。”
“哦,忘了说了,在下涿县刘备,字玄德,阁下是?”
少年也行礼道:“莫非是在京都参了天子的刘玄德呼?”
“在下河內韩浩,字元嗣。久仰刘君大名!”
韩浩,河內豪杰,河內靠近太行山,郡內多流寇,他年少时聚徒眾为县藩卫,和刘备一样,算是民间游侠出身。
他才能极高,乃是曹魏屯田大使,文武政谋四项全能。
对曹魏的后勤贡献,仅次於夏侯惊和枣抵。
还是最关键的曹魏中军统帅。
这是刘备来到三河后第一次结识的全能人才。
关张、韩当、阎柔、简雍都是专项性人才。
关、张、韩当是突將。
阎柔適合处理边民事务,简雍是交际达人。
现在最缺的就是后勤和內政方面的人才。
三国正史上刘备是季汉首c,左將军是天下公认的有驍勇之名,他缺的其实不是能打仗的人。
而是能为他提供后勤和战略战术的人才,诸葛亮和法正填补了这两个空缺后,刘备就彻底翻飞了。
韩浩的才能不如诸葛亮和法正,但目下仍是极为珍贵的干吏。
而且韩浩还不像牵招和田豫那样,重视区域性家族,不肯离开幽州出仕。
只要用心结交,无论天涯海角,韩浩都是能被带走的。
刘备捉著韩浩的手,请他进入帐中。
“元嗣请进。”
別部的氛围还是很好的。
由於都是边塞武人出身,没有人歧视胡兵。
可能韩浩一开始对这些边塞胡人有些牴触,但接触的多了,发现他们说的都是標准的洛语,这种地域歧视就慢慢消除了。
“这么说,刘君此行是带著別部北上出击鲜卑的。”
刘备頜首道:“正是。”
“胡人势大,朝廷又混乱不堪。”
“熹平大败以后,整个外长城都丟给鲜卑了。”
“胡人年年入塞,年年壮大,这般下去可如何了得?”
“边民活不下去了,就会投胡,若把整个北三州都丟了,中原百姓还能安稳度日吗?”
韩浩喝著酒,颇为赞同。
“某虽身在內郡,却也听闻这些年汉家不断撤边之事。”
“朝中人都围著清浊两个字来迴转,却没人在意边务。”
“我也担心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內外同时大乱,天下就要亡了。”
“能安天下之人,是县刘玄德否?”
刘备苦笑:“备才疏学浅,无甚本领,只感慨大汉日薄西山,身为汉室末胄,也想为大汉尽一份力耳。”
“哈哈哈哈——”
韩浩大笑:“天下刘姓宗亲都只想著圈田占地,你这边塞武人倒是看得长远。”
“有志气,有胆略,也有本事。”
“假以时日,玄德兄必能成就霸业。”
刘备坐在那里,便如一场不期而至的清风,裹挟著山林的气息与不熄的野火,他目光清冽、明亮、锋芒初露,又带著青年时期最天然的昂然气韵,讽爽洒脱,乾净利落。
虽没有珠玉宝石修饰,可这一身絳衣大冠就足以衬托出他的气概。
韩浩不知道,冥冥之中,他已被大汉魅魔的气质吸引到了。
“刘君帮我郡解决了白兔之患,韩某还不知如何报答呢。”
刘备细思道:“备与元嗣一见如故,如能得元嗣相助,此番北行就能顺利多了。”
韩浩嘆息道:“刘君诚心相邀,韩某本不便推辞,怎奈乡民常年遭受贼患,在下难以脱身啊。”
“之前备不再时,这睦固就无人能制?”
韩浩点头:“谁能制?內郡没有郡兵,靠著百十个县兵能压住这些山贼吗?”
“每逢贼人到来,我等都是自发组建乡勇去平寇。”
“贼人来得快去得快,等到各县人手聚集,他们早就跑到王屋山里了。”
也难怪,灵帝后期,十余万白波贼,百万黑山贼就沿著太行山、王屋山抢掠。
势力越滚越大,最后倒逼朝廷承认他们割据的事实,给他们分封官职,这才不闹腾。
说白了,这群山贼背后有人一直在给钱给粮,帮助他们壮大滋事。
如果不能捣毁睦固的老巢,韩浩就得在这带著乡民保护家人,会一直持续到討董之后,韩浩才会出仕。
想要韩浩跟著己方去边塞,就得先解决北边王屋山中的贼窝关键是韩浩还是带资进组,手里头有个三四百人的乡勇的。
无论如何,这个人才不能错过。
刘备拱手道:“备愿为职县、原乡百姓清剿余贼。”
“不知,贼患消除后,元嗣愿与我等同行否?”
韩浩眼神一亮,当即拱手道。
“诚如此。”
“韩某愿拜刘君为明公!”
魏书曰:汉末起兵,县近山数,多寇,(韩)浩聚徒眾为县藩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