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皇甫嵩带著刘备前往北宫,沿途与他讲解对策的门道。
各方云集而来的参选者也陆陆续续前来此地,大大小小有四五十人。
当然,议郎的员额上限虽有五十人,汉灵帝却不会塞满。
真正能录选多少人,完全看他心情。
皇甫嵩道是:“天子面南而圣,考核议郎的地点,就在朱雀门后的端门。”
皇宫在汉代对应紫微宫,端门就是天上的南天门。
汉家每逢重大考试,皇帝都会亲临此地考问学子,如此被称为端门对策。
“对策深得上意者,就会被冠以『对策天下第一』的名头。例如关西大儒马融和凉州三明之一的张奐就是以对策第一而出名的。”
刘备问道:“负责考核的人选呢?”
“尚书令及选部尚书。”
“不过嘛,玄德就別指望他们秉公办事了。”
刘备还没开口问为何,却见宏伟的朱雀门映在眼前。
黄巾起义之前,汉灵帝住在北宫。
此宫门通体红色,极尽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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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透,朱门洞开。
甲士列阵,寒光耀日。
铜漏滴答,旌旗翻卷。
有小黄门应声高呼:
“陛下到。”
虎责执戟呵道。
謁者传声叠浪。
学子俯首阶下。
钟馨声震寰宇。
未多时。
汉灵帝穿著黑红两色相间的帝王冕服,立於端门台阁上。
皇帝用目光脾睨著台下的群儒,在人群中寻找著刘虞所推荐的那位乡豪。
“那人叫什么来著?”
跟在刘宏身后的小黄门赛硕低声道:“刘备,字玄德,中山靖王之后。
“此人的相貌倒是很好辨认,据说耳朵最大的那个就是了。”
汉灵帝在阁楼上打量刘备的同时,刘备也在打量他。
刘备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皇帝。
歷史上,他一辈子都没见过汉灵帝本人。
这位在民间风评极差的君主,没他想像的那么猥琐——
身材白白胖胖,脸色有些虚浮,看起来有些缺乏运动。
此时的汉灵帝还在积极跟经学党人对抗,没有摆烂,形象也维护的还好。
总的来说,刘备第一眼看来,汉灵帝长得还行。
不像是那种看一眼就觉得蠢的人。
这人其实应该和北宋的画家皇帝宋徽宗坐一桌。
宋徽宗喜欢画画,汉灵帝喜欢诗词歌赋书法。
只不过汉灵帝的手腕相比宋徽宗还是强不少。
细思之时,皇甫嵩与刘备言。
“所谓对策,就是天子问,学子答。”
“皆如董仲舒与孝武皇帝故事。”
“不过今日主持整个端门对策的乃是尚书令,你方才不是问令君是谁吗?”
皇甫嵩指向端门口的身穿黑色袍服的宦官。
“大宦官曹节,就是当今尚书令。”
曹节?
刘备恍然失神。
东汉政归尚书,尚书令成为总揽一切政令的行政首脑,也是大汉帝国实际的宰相。
但由於尚书是男子之身,不能进入皇帝所居的禁中,所以才有了宦官在宫內帮忙传递尚书奏摺的传统。
这也就意味著,尚书决定著天下哪些政务需要交给皇帝裁决,宦官决定著哪些文书能让汉灵帝看见。
中常侍曹节兼任尚书令,那他便是有史以来权力最大的宦官。
事实是也確实如此。
皇甫嵩又道是:“曹节因协助天子剷除竇家外戚和清流党人等功劳,前后得食邑七千六百户。
“在王甫死后,曹节一手遮天,父兄、子侄皆位至公卿,家族人脉遍布天下。”
“曹操不敢去刺杀曹节,转而去刺杀张让就是这个原因。”
“刺杀张让他能博个名头,刺杀曹节他就真回不来了。”
刘备点头。
也正是在曹节任尚书令期间,没多久,何氏成为了皇后。
曹节、郭胜两大南阳籍贯出身的宦官与何氏都是老乡,因而在宫中彼此看顾,流一气。
如今他手握相权,更伸手干涉后宫事宜,多半已是有了取死之道。
汉灵帝从小便经歷无数次宫廷政变,身在权利漩涡中,他不会允许有这样一个人长期掌握朝廷权柄的。
扳倒曹节只是时间问题。
刘备抬眼看向曹节,他的眼睛,深陷於浓淡双睫掩映的窝中,眸珠浑浊,眼白微微透黄。 那双目朝眾多士人抬看时,目光中虽看似平淡无波,底下却隱隱闪烁著阴冷的光亮,好似在其中选著自己需要的人才。
张让、赵忠等十二常侍就跟在曹节的身后,但他们看向曹节的眼神,也並不和善。
所谓的清流浊流爭的从来不是大义,而是权力。
为了权力,即便同是身在宦官阵营,曹节也会与其他宦官廝杀的不可开交。
仅仅是这初次见面的第一日,刘备便敏锐的察觉了阳的危机四伏。
为了权力,这些人可谓是机关算尽。
少倾,尚书令厉声道。
“诸位学子,稽拜天子。”
汉代臣子第一次见天子,都得行跪拜大礼。
之后就不必了。
“草臣参见陛下。”
叩拜过后,尚书令便得按制考核学子的实际水平。
蔡邕走后,如今朝中的经学大儒无外乎是卢植、杨彪、马日弹、韩说四人。
卢植本就是尚书系统中的人,还是刘备名义上的老师。
二人只见过一面,没多久卢植就不教书,去九江镇压贼兵了。
刘备不知道这位老师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汉代的规矩很繁杂,入室弟子才会在老师门下留名,记名弟子基本就是交学费买学歷的。
这一批入京的议郎,基本都是提前跟考官打过招呼的。
每个考官面前都有三道坐榻和案读,他们选出的人才能参加对策考试。
也就是说,几十个学子入京,第一轮海选后就只能剩下十二个。
如何在海选中取得考官的庇护呢。
很简单,汉代重视乡党风气,出身同一个地域的人,哪怕是宫里的宦官,也会互相提携一手。
就像曹节保住何氏上位那般—
皇甫嵩么,毫不犹豫就去了马日身边,二人同样出身关西,其族叔皇甫规还是知名的经学家。
果不其然,皇甫嵩把名刺一递上,马日就看对眼了。
刘备又警了一眼曹操,他先跑去杨彪门下,曹操並不是弘农人,之所以选杨彪,可能是看到弘农杨氏的清名上。
当今天下,袁氏最盛,但袁家內结宦官,长袖善舞,宗族子弟肆意妄为,一直在经学卷子里名声不大好。
弘农杨氏则对子弟管教的比较严格,清名更深。
曹操这浊流出身,一去杨彪那边就碰了壁。
杨彪老头一看【沛国曹操拜上,问所在譙县字孟德】的木读,脸色刷的一下就变黑了杨彪也不多言,给曹操做了个请的手势。
曹操脸色铁青,现在你杨彪趾高气昂瞧我不起,迟早有一天,曹某要把你拉进地牢里往死里抽!再把你儿子往死里整。
於是乎,一计不成,又只能跑到韩说坐前。
颖川韩氏出身豫州,沛国也在豫州,二人是正儿八经的『州里人』。
韩说自然得给曹家一个面子,很快曹操也平稳上岸。
剩下的刘备呼了口气,几位大儒的坐榻逐渐满额。
就只剩下卢植比较挑剔,只能赌一把卢公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吧。
刘备纵目望去,卢子干身长八尺二寸,骨相鳞,其双目最镊人心。
眸藏雷霆,开闔间精光进射。
观者如对霜刃,不敢逼视。
卢公的严厉,也是他迟迟未能招满三人的主要原因。
“你不成,连尚书皮毛都没学会,退下吧。”
待前面一人被斥退后,刘备缓缓来到卢植面前,递上了名刺。
【涿郡刘备再拜,问所在,逐县字玄德。】
卢植见此猛然抬头:“你是涿郡人?”
刘备頜首:“然也,弟子与卢公同州同郡。”
弟子?还是州里人?
卢植神情恍惚:“你真是卢门中人?”
刘备,有些受伤。
也难怪公孙瓚逃离卢门,跑去拜刘宽为师了。
“备十五岁时,受业於卢门,虽只学得月余,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备不敢忘卢公教诲。”
这话听起来,卢植有些惭愧。
开了学院却不好好教书,收了学费老师就跑了,到头来连自己弟子的名字都不记得。
这是什么事儿啊。
卢植愧疚之下,只考了刘备两道题。
一道来自《古文尚书》,一道来自《毛诗》。
蔡邕教过的部分,刘备对答如流。
卢植也不仅大惊失色:“玄德的经义解释,像极了老夫的一介友人。”
“当年与他同在东观修史时,每每与他辩论六经,他都是这般回答的。”
刘备悄声道:“您说的那位友人,该不会是陈留蔡公吧。”
“他也是备的老师,蔡公流离上谷期间,收备当了入室弟子。毛诗所学,皆来自蔡师这话一出,卢植脸色紧绷。
自己门下的弟子,古文尚书学得稀烂。
蔡伯嘴教的《毛诗》却融会贯通。
卢植越想越气。
旋即摆了摆手,让刘备入榻,隨后扭过头去,不再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