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原大地豆熟方过。
刘备一行人自幽州南下,经魏郡,终至黎阳渡。
时值汛期,黄河水势滔天,浑黄的河水裹挟著泥沙,奔腾向东,声如雷鸣。
黎阳渡口舟林立,梳杆如林。
漕船、客舟、渔艇混杂其间,船公的吆喝声、縴夫的號子声、浪涛拍岸声交织成一片。
渡口栈桥旁,几个赤膊的船工正在修补渔网,古铜色的脊背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好大的水势!”张飞望著汹涌的河水,不禁咋舌。
“这要是翻了船,怕是要餵王八了。”
关羽抚须沉吟:
“六月过后,河汛正急。听说上月东郡就有渡船倾覆,数十人葬身鱼腹。”
简雍闻言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刘备却神色自若,吩咐道:“无妨,去找艘稳妥的陶船,多付些钱財无妨。”
反正上次在苏双、张世平手中,得到了不少『资助”。
最终刘备选定了一艘可载车马的大型陶船。
汉代过津时,以船只大小计算收费。
能运马的陶船,价格往往是寻常小船的好几倍。
但大船也有大船的好,可以与同行的商旅拼凑一船,人均摊下来倒也减了不少费用。
那船公是个黑精瘦的老者,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跡。
见刘备一行人人马眾多,特意將货舱腾出安置马匹。
张飞焦急道:“船公,你这船稳妥吗?”
老船公操著浓重的河內口音。
“客官放心。”
“老汉在这大河上摆渡二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
“儘管放心从行。”
漕船离岸,破浪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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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独立船头,但见河面宽阔如海,对岸景物模糊难辨。
河风猎猎,吹得他衣袂飞扬。
忽然三两雨点落下,在河面上激起细小的涟。
简雍道是:“落雨了。进舱避避吧。”
刘备却恍若未闻。
他出神地望著滔滔河水,思绪早已飘向远方。
这条大河是文明的中心,见证了太多歷史:商周革鼎,楚汉相爭,光武中兴——
如今,他也要跨过这条天堑,去往帝国的心臟。
雨丝渐密,在水面织就一层薄纱。
简雍嘆了口气:“可惜了,这趟走孟津渡上岸,一路上只能观水。若是走陆路,还能过滎阳、成皋,看看太祖爷当年战之所。”
刘备收回目光,淡淡道:
“备当年去过,无甚可看。昔日楚汉爭霸的古战场,如今已是壁垒萧萧,荒草姜姜。
“那些断壁残垣,远不如阳繁华实在。”
张飞插话道:
“阳究竟繁华在哪?这一路行来,俺看沿途景象,比咱涿郡好不到哪儿去!儘是些面黄肌瘦的百姓,破败的村落。”
刘备转身,雨丝打湿了他的眉睫:
“益德有所不知。东京天下,最繁华之地莫过阳、邯郸、临淄、成都、宛城。涿郡虽为一州之会,终究难与这些通都大邑相比。待到了阳,你便明白了。”
“差距不在沿途的村聚,而在城市中心。”
“那怎地这些都会里不见长安?“张飞追问道:“不是说长安才是太祖皇帝的都城吗?”
“不,太祖一开始也是想定都阳的,被娄敬劝回长安罢了。
刘备的目光条然深远,语气沉痛:
“长安呢,自新莽末年便已凋零,千里无人烟。羌乱之后,境內多为胡人聚居。”
“就连西京列代先帝的陵寢,也早被羌胡、流寇盗掘一空了。”
“汉家龙兴之地,竟沦落至此。“关羽一声长嘆:“真是时无英雄!”
眾人默然。
唯闻河水奔流,雨打船篷。
陶船在波涛中艰难前行,终於在天黑前抵达孟津渡口。
但见岸边灯火点点,人影幢幢。
渡口规模宏大,码头由巨木搭建,延伸至河中数十丈。 大大小小的船只停泊其间,桅杆上悬掛的风灯在细雨中晕开团团黄光。
“好大的渡口!”张飞惊嘆道:“果真比咱涿郡的县城还热闹!”
缴纳过津费后,眾人从货舱中取出马匹。
的卢马经过连日顛簸,精神萎顿,原本油亮的毛色也失去了光泽。
刘备心疼地抚摸著爱马的脖颈,决定先在渡口客馆歇息一夜。
孟津客馆是一座二层木楼,门前悬掛著“孟津邸“的匾额。
馆內人声嘈杂,南来北往的客商聚集在此,谈论著各地的见闻和行情。
见刘备一行人进来,原本喧闹的大堂顿时安静了几分一一这一行人虽然风尘僕僕,但气度不凡。
馆主是个精明的中年人,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刘备不是寻常人物,亲自上前招呼: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宿?可要餵马?上好的首草料,都是从河內郡运来的。”
刘备要了几间上房,又特意吩咐给马匹准备精粮和清水。
馆主连连应诺,叫来伙计仔细交代。
待安顿妥当,刘备向馆主打听:
“敢问足下,如今阳令是何人?入城符传该如何办理?”
馆主打量著他,笑道:“听阁下口音,是北地来的吧?”
汉代以洛语为官话,北地士人的口音与京畿確有不同。
刘备拱手道:“在下幽州人士,有事赴京。足下为何有此一问?”
那馆主顿时眉飞色舞:
“听闻天子下詔,令百官荐举精通《古文尚书》、《毛诗》、《左传》、《穀梁传》
之才,受举者皆可拜为议郎。今年入京的豪杰可真不少呢!这几日小店就住过不少。”
刘备心下瞭然。
议郎属高级郎官,员额约五十人,虽多以经学儒生充任,但亦有以军功特拜者一一如后来的孙坚。
眼下这批议郎中,除刘备凭军功获荐外,多半是蒙荫入仕的世家子弟。
“那阳令啊。“馆主压低了声音:“在此任职已两三年了。阁下问这个,可是要办符传进入皇城?”
刘备点头:
“正是。不知周明廷可贪財?购买符传可需另寻门路?”
馆主连连摆手:
“这倒不必这位明廷是少见的不爱钱財。也正因是他当政,咱们阳百姓才能过得安生些。”
刘备挑眉:“哦?此话怎讲?”
馆主四顾无人,方才压低声音:
“听闻三年前,曹嵩想给儿子曹操谋个阳令的显职,四处行贿。然选部尚书梁与尚书右丞司马防最终只给了个阳北部尉之职。你猜为何?”
刘备摇头。
馆主愈发起劲:“只因这阳令的竞爭者,乃是出身庐江周氏!周家当年还有定策立天子之功。任凭曹家如何使钱,一介浊流终究难与清流大族相爭。”
他说得眉飞色舞,好似亲眼所见似的,不过嘛,京师之地消息的確灵通。
这位周明廷,就是周瑜的父亲周异,周家早年参与了册立汉灵帝之事,官运一路亨达也算是世代三公、九卿、二千石、尚书台司的大家族了。
“那曹操没斗贏周异,受了这般刺激之下,一心想摆脱浊流身份。”
“上任阳北部尉后,便立威泄愤,大宦官赛硕的叔父赛图宵禁时分出入城门,竟被当场乱棒打死!”
馆主声音愈低:
“按汉法,宵禁夜出不过鞭答罚金。那曹操区区四百石小官,竟敢不依律法隨意杀人,朝廷也不追究——唉,这世道终究是乱了。”
“连有权有势的都免不了被滥杀,若真让他当了阳令,我们这些平民还有活路?”
“自那以后,阳北门的百姓再不敢轻易出入。”
他抹了把汗:“还是周明廷好,至少依汉法行事,不致让人无故丧命。”
谈及此处,馆主几乎附耳道:
“还听说曹嵩今年又往宫里使钱了。那曹操才被免官不久,竟又当上了六百石的议郎!也不知今后又要到哪方任职呢。”
简雍好奇道:“照你这般说法,曹氏手眼通天,那曹操又是如何被免官的?”
馆主顿时声,连连摆手:“此事说不得,说不得!”
简雍笑道:“无妨,此处又无官差。我等听了便忘。”
馆主曙片刻,终究忍不住多嘴的性子:
“您几位可知扶风宋皇后一案?宋皇后被大宦官王甫与当今何贵人联手陷害,宋氏举族覆灭。”
“曹家眼光毒辣,早与宋家结为姻亲,谁知反受牵连。我们都以为曹家自此一不振,谁知曹嵩手腕高明,不久便重回官场了。”
刘备默然沉思,深感曹氏根基之厚。
若宋皇后未遭不测,曹家便是皇亲国戚,前途更不可限量。
歷史长河中,曹刘之间因家族势力悬殊,起点云泥之別。
刘备穷尽半生方在晚年追上曹操步伐。
而今凭藉战功与刘虞举荐,二人在青年时期终於站上同一平台,皆以比六百石议郎为起点。
往后路途,就看谁能走得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