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落,漏进几缕残照,坐榻上的二人被拉出长长的影子。
空气中瀰漫著草药混杂著酒水的气味。
刘备与张角对坐於蒲团之上,竟是足足畅谈了一个下午。
张角难得与人刨心而谈,他抚著长须,眼角里藏著难以捉摸的笑意,望向日落西山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敢问玄德,你说这世上是先有宗教,还是先有神仙?”
刘备微微倾身,目光沉静如水:
“先有人。”
“人困於世间苦厄,肉体无法解脱,便追求精神上的庇护。”
“如是有了神明的概念,神明出现,宗教便生,宗教一生,教法便来。”
张角闻言,忽然仰首轻笑,笑声中却带著几分苍凉:
“正是,太平道也是如此。”
他目光条然锐利,直视刘备:“作为大贤良师,其实老夫內心並不信中黄太乙。”
“宗教只是传播思想的手段。”
“老夫相信的是,自己这一身本事终能改造大汉朝,终能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至於顶头三尺的神明,老夫从未指望过。”
“世人说老夫,夏日披裘不汗,冬日单衣不栗,雨雪不沾衣,蚊蝇不近身。有步履生云,吐纳含雷,兴风招雨的大神通。”
说到此处,他笑一声,摊开双手:“实则老夫什么神通也不会。就连医术也不专精。”
刘备凝视他片刻,缓缓点头:
“备相信。
“但有一句话,不知大贤良师愿不愿意听。”
张角挑眉“哦?”了一声,眼中闪过好奇之色。
刘备正色道:
“大贤良师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你能用这些手段迷惑百姓,控制他们去实现你的抱负。”
“实则芸芸眾生,亦並非痴愚。他们相信的,也从来不是虚无縹緲的中黄太乙,而是大贤良师你在讲经时承诺的那个大同社会。”
他看见张角瞳孔微缩,继续道:
“他们无力改变现状,只能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太平道身上。”
“大贤良师身上的担子很重,你感受到了吗?”
张角眼神剧颤,原本从容的面容浮现一丝动摇。
他突然奋掌捶胸,发出沉闷声响,声音竟有些硬咽:
“角,这些年日夜学习医术,与教民一道亲耕由亩,救助四方黎元,亲入瘟疫死地。
虽则行道艰难,然万死不敢忘本也。”
刘备见张角神情激动,右手下意识按向腰间,却只触到粗布衣袍。
佩剑在入屋时已被收走。但他绑腿中暗藏的手戟却还在,就屋內这三五个侍从,真要动手杀张角,没人拦得住他的。
可他的目光扫过张角因製药而裂的手指,扫过屋內堆积的药草和简陋的陈设时,最终鬆开了。
至少就目前来看,这位神棍確实一心为国为民,救助了无数百姓。
为何这般人物,最后竟会成为压垮大汉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又是什么,將这本可成为王朝屏障的道教团体逼成了反贼呢?
他心中不解,暗嘆一声后,举酒道:
“元云荫而方雨,黄叶衰而木落。
酒液在碗中荡漾,映出他复杂的眼神。
“万事万物,冥冥之中,盖有天定。备虽不能认同大贤良师愚弄世人的做法,却敬佩你拯救天下苍生的志向。”
张角同样举杯,目光如炬:
“那玄德你呢?”
“玄德言辞之中,也隱隱透露再造汉室的想法。可你也不过是岭之虫,身在间左,八尺微命,自身命途多歼,又安敢妄议天数。”
他向前倾身:“玄德,空有救天下之器量,却无救天下之途径。莫不如入我太平道,你我携手做一番大事业。”
刘备顿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收敛笑容,目光坚定如铁:
“大贤良师有你的仗要打,刘备也有自己的仗要打。”
“胡患一日不息,大汉便一日不得安寧。若没有人去守塞,有朝一日,胡人进入中原,只怕內地的百姓就连饥民都做不成。”
“此行,我从幽州千里迢迢赶赴京都,正是为此而来。” 张角摇头嘆息:“学医治病救不了大汉朝,玄德用剑也救不了大汉朝。”
刘备眼神灼灼:
“但总得有人站出身来,去边塞上抗住那倾盆暴雨,哪怕微末之身只能遮蔽些许风雨,总要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张角眼瞳中倒映著刘备的身影,恍间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
只不过,一个是在山中採药,一个是在乡里练剑。
长大后的两人也因为年少时的抉择,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虽然道不同,但这两个汉末最具魅力的英雄目光交匯时,竟互有理解与欣赏。
“你跟老夫很像,是固执到天崩地裂也不悔改的那种人。”
张角忽然大笑,笑声中既有欣慰也有悲凉。
“哈哈哈哈,很好。这些年来,老夫看遍天下人物,自以为当世无英雄。”
“没想到,英雄正出少年也。”
他举杯的手微微颤抖:
“此去京都,还望玄德在陛下身边,多多进言,我冀州百姓委实太苦,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刘备郑重额首:
“莫说諫言,若是以备一死,能换得天下晏然,备亦会毫不犹豫投身刀斧之下。”
“壮哉,敬玄德。”
“敬大贤良师!”
屋外,夕阳已半没地平线,余暉將眾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简雍不停步,不时望向紧闭的屋门:“玄德该不会中了那妖道的巫术,听信了他的鬼话吧。”
关羽抱臂倚树,眼眸微闔:
“不可能。大兄心志坚定,绝非三言两语能被蛊惑之人。”
张飞焦躁地原地打转,靴子碾过枯草:
“大兄再不出来,咱们就闯进去,找那张角问罪!”
话音未落,柴门哎呀开启。
童子侧身送客:
“大贤良师还要撰写明日的符篆,就不送刘君了。”
刘备拱手还礼:
“今日与张公聊得一席话,胜读万卷诗书。”
“还请回稟张公,备入朝后一定为冀州百姓討个说法。”
韩当大惊失色:“明公,你真被妖道蛊惑了?”
刘备摇头:“张公不是妖道,他是有真本事,大志向的人。”
“坏了!大兄真被神棍洗脑了!”
张飞怒气冲冲便要闯门,被刘备伸手拦住。
“益德,这是作甚?”
张飞指著屋內:“俺去烧了他的道馆,让他装神弄鬼!”
刘备轻笑,拍了拍张飞厚实的肩膀:
“益德啊,不管他装神弄鬼也好,还是真有神通也罢。只要在做实事,用些手段又有何不可呢。”
他转而问道:“当今天子賑过多少灾,发过多少药,清理过多少贪官污吏?”
张飞粗声回答:“数不清!”
刘备点头。
事实上,汉灵帝在賑灾、发药、清理贪腐方面的歷史记录甚至超过某些明君。
“愿意做事,这足以看出当今天子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痛:“然天子发的粮,发的药,发的賑灾之物,能到黎元百姓手上吗?”
眾人默然。
答案不言自明。
“这些年若无太平道在民间賑济灾民,只怕河北早就大乱了”
刘备翻身上马,身影在夕阳中拉得挺拔修长。
他勒转马头,面向通往阳的官道:
“走吧,胡患未除,我们身上的担子也不轻啊。”
“他救他的国。”
“我救我的国。”
“一切,为了大汉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