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桃林外桃树,牧童遥指雒阳路。
时光如白驹过隙,修忽即逝。
转眼已是六月盛夏,鶯飞草长,绿树成荫。
刘备跟隨蔡邕日夜勤学,將《毛诗》精要图吞下,虽未臻化境,却也初窥门径。
恰在此时,朝廷对辽西战事的封赏旨意,终於跨越千山万水,传到了幽州涿郡。
这一日,刘备正於屋中编织未完的草履,在去阳前,他得给蔡邕、两位叔父、还有德然等人织一双新鞋。
在进行到最后一张草鞋之时,忽闻院外传来张飞激动难抑的呼喊:
“大兄!大兄!天大的好消息啊!鲜于从事亲自来了!”
刘备心下一动,料想必是朝廷的封赏文书抵达,他急忙放下手中活计,起身整理衣袍,快步出迎。
只见鲜于辅满面春风,正站在院中,身后並无天使仪仗。
想必是经歷了先前宦官索贿之事,刘虞与鲜于辅格外谨慎,索性在州府宴劳了传旨中使,由鲜于辅亲自携带文书前来,以免节外生枝。
“玄德!恭喜高升!此番得以入朝为中都官,真乃可喜可贺!”
刘备虽心中已有预料,仍保持谦逊,拱手回礼:
“有劳从事辛苦奔波。不知文书何在?”
鲜于辅却笑著摆了摆手:
“文书此刻在刘公处呢——哦,瞧我这记性,如今不该再称州君了。”
他语气中带著由衷的敬佩。
“刘公在幽州牧守两年,安抚胡汉,平定边患,功勋卓著,朝廷明鑑,已擢升刘公为两千石的甘陵国相了!”
此言一出,在场眾人,包括刘备,皆是一证,隨即面露惊嘆之色。
宗室子弟的升迁之路,却非寻常寒门可比。
从一个秩仅六百石的刺史,一跃成为封国国相,这於常人而言,往往需耗尽毕生心力甚至几代人的努力。
汉制,皇子封王,其郡为国,设国相一人,秩两千石,掌治民军政,权责与太守无异。
有此方资歷,刘虞將来位列九卿,乃至三公,皆大有可期。
刘备由衷地为刘虞感到高兴。
刘虞虽非经天纬地之奇才,却心系黎民,务实肯干,致力於维护汉室边疆稳定。
这样的栋樑之材得以晋升,於国於民,皆是幸事。
“备记得,甘陵国即原先的清河郡,地处河北最为富庶的膏之地。刘公能赴此大郡担任国相,实乃甘陵百姓之福分。”
“喜事还不止於此呢。”
鲜于辅笑意更浓,继续说道:“玄德可还记得辽东扶黎营的前部司马徐荣?”
“他亦因功擢升,从秩比千石的司马,晋升为秩比两千石的定襄郡都尉,不日即將赴并州上任了!”
张飞在一旁听得瞪大了眼晴,声如洪雷:
“徐荣也升到两千石了?乖乖!”
刘备倒是显得颇为平静,分析道:
“这倒也在情理之中。徐司马本就是玄郡的豪强大姓,其起点便是千石的司马,已然不低。如今凭此赫赫战功,升任比两千石的郡都尉,正是人尽其才。”
汉代官吏以“秩石”划分等级,前后约有十八等之多。
这“石”本指年俸发放的穀物数额。
汉代官员俸禄多是半数发钱,半数发谷。
因而秩石越高,年奉越高。
这十八秩阶,最高为名义上是万石的三公。
其下为中两千石的九卿、河南尹、京兆尹等京官重臣,“中”意指京官,常享超额俸禄。
再下为两千石的各封国国相、郡太守。
隨后是比两千石的各类校尉、郡都尉。
其下依次还有千石(比千石)、八百石、六百石、五百石、四百石、三百石、两百石、百石。
最底层便是“斗食”小吏。
然而汉末经歷百年羌乱,国库空虚,桓灵以来,官员俸禄大幅度削减,常常难以足额发放。
朝廷为了解决財政危机便大肆卖官爵,实际上汉末的官员是付费上班的当然这个费用不来自他们的家產,而来自底层的贫民百姓。
徐荣此次晋升,属於凭藉军功的正常升迁,但估计也没少交钱,连跃了三级。
而刘备自身,也从比三百石的官职,升迁至比六百石的议郎,同样也是卡看最高限额提拔的。
汉家制度,每次凭军功升迁不得超过三级。
所以打仗时,將军常喊著,杀了谁谁谁,连升三级,是因为最高只能升三级。
至於刘虞身为宗室近亲,又深得皇帝信重,自不在三界之內,五行之中,其人超速拔擢,非寻常制度所能限制。
“除了加官。朝廷还对玄德另有爵位封赏!”
“统漠聚之战后,玄德已进爵至第三级的“簪”。”
“此次柳城、平冈两场大捷,朝廷特旨,依最高份额,每战各进爵三级!”
“如今,玄德已是第九级爵“五大夫”了!
张飞闻言,喜得抓耳挠腮,声震屋瓦:
“大兄!五大夫!是五大夫啊!八级以上的爵位就能钱赎罪免刑,家中还可免除役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俺们呢?快给俺看看,俺升到几级了?”
他迫不及待地凑到鲜于辅身边,鲜于辅笑著展开手中的文书副本:
“诸將斩首夺旗之功,朝廷皆有封赏,爵位各有晋升。”
关羽、简雍、韩当、阎柔等人也纷纷围拢过来,神情激动地查看。
对他们而言,爵位能否达到第八级“公乘”以上至关重要,这標誌著社会地位的根本性提升,是从平民迈向地主门槛的关键一步。
“官”与“爵”虽常並称,实则意义迥异:“官”代表实际权力,“爵”则象徵社会地位与特权。
相较於眾人的兴奋,刘备却显得颇为淡然,他深知,在无人脉背景的情况下,能获如此快速的爵位晋升,已堪称奇蹟。
秦制二十等军功爵虽为底层开闢了一条上升通道,但越往上越是艰难。
名將王父子征战一生,灭国无数,方至最高等级的“列侯”。
而如毒之辈,却能凭藉腿根里的邪侯之道轻易封侯。 其间差距,判若云泥。
然而,靠军功发家,这已是汉末社会最为“公平”的晋升途径了。
其他的路基本都被堵死了。
细心的关羽察觉到了刘备的异样,低声问道:
“大兄,升官进爵本是喜事,为何你似乎並无太多喜色?”
刘备轻轻嘆了口气,道:
“並非不喜。想到诸位兄弟家人自此可减免赋税,免除役之苦,备心甚慰。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远方。
“福兮祸之所伏。之后的道路,便是未知之数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转向简雍道:“宪和,我意已决,明日便启程前往雒阳。”
简雍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他急声道:
“玄德!你当真要去?去年在统漠聚我就告诫过你,我等边塞武夫,在洛阳那等盘根错节之地是难以立足的!”
“那是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你不了解那里的凶险!”
“可若不捣毁这兽穴,宪和啊我们即便躲在这边塞,又能有何真正出路?”刘备眼神澄澈,与简雍对视著。
“我与刘公深谈过,他言之有理,备不可能一辈子困守边陆。欲实现平生抱负,必须进入朝堂中枢。”
“朝廷固然危险重重,却也蕴藏看巨大的机遇。陛下特为我这等边塞武人开启了一道通往帝闕的天门,我若畏难而退,此生—便再难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了。”
他环视眾人,语气诚恳而决绝:
“此行前路未下,凶险难测。诸位可留在楼桑,不必隨我同去冒险。”
“备已向州府呈递举荐书信,待新任刺史到任,凭诸位之才勇,必能在州中谋得一席安稳之位。”
此话一出,关羽当即愣住,眼中闪过一丝受伤之色:
“大兄何出此言?你我誓同生死,你赴阳,岂有將我等弃於此地之理?”
张飞更是勃然大怒,声若雷鸣:
“正是!俺还没见识过帝都繁华呢!大兄往日总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今日竟要撇下俺们独自去闯?让俺在这州郡当个区区斗食小吏,俺不干!打死也不干!”
见关、张二人態度如此坚决,誓死相隨,刘备心中感动,知再难劝阻,便道:
“既如此,二位贤弟便与我同往。其余诸位,大可慎重考虑,留在幽州,亦能安稳度日。”
韩当与阎柔对视一眼,齐齐摇头。
韩当抱拳,声音粗:
“刘君!我等微贱之人,蒙君不弃,厚恩相待,方有今日。除了誓死追隨刘君,我等还有何出路?君往何处,我等便往何处!”
阎柔亦重重点头,眼神决然。
唯有简雍,內心依旧挣扎,百般不情愿。
他抱著心爱的酒葫芦,唉声嘆气,任凭张飞如何劝说,只是摇头。
“不去,不去!酒都没喝痛快,就去那阳找死?我简雍还没那么傻!”
“你们活够了,就去唄。”
“来年,我给你们坟上多添些酒。”
韩当见简雍上战场都不怕,去阳享福却如此扭捏,不禁问道:“益德,宪和为何这么抵抗去阳?”
张飞悄声道:“你有所不知啊,宪和其实姓耿,他的祖上是云台二十八將之一耿纯的族侄一—隧乡侯耿建。”
“孝明帝永平十四年,楚王刘英谋反,耿建被打入冤狱,连坐国除,差点被灭了门。
族人改名换姓,逃来幽州,这才逃过一劫。”
“耿家人心里委屈啊。”
韩当对东汉政治斗爭不感兴趣。
“竟还有这般过往,也难怪宪和畏惧阳了。
刘备没有生气,见简雍不愿去,反而十分理解:
“宪和留下也好,替我照看乡里族人,我在外也能更为安心。楼桑诸事,就有劳宪和多多费心了。”
简雍闷著头,不再言语,只是用力晃动著手中的酒葫芦,听著里面所剩不多的酒液撞击壶壁的声音,面色复杂,久久无言。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刘备一行人便准备启程。
楼桑村的乡亲们几乎倾巢而出,聚在村口相送,蔡邕携著两个年幼的女儿,步履瞒,一直將刘备送到村外驛道旁。
老者拉看刘备的手,淳淳叮瞩,眼中满是关切:
“玄德啊,此去帝都,人心回测,性子须得放圆融些。莫要学为师这般迁阔固执,不知变通,以致处处树敌,身陷图国啊。”
刘备躬身行礼,恭敬应道:
“恩师教诲,弟子定当谨记於心。”
蔡邕又考较道:
“这些时日,为师传授於你的诗词歌赋,玄德尚记得多少?”
刘备微微一笑,从容答道:
“回恩师,诗赋文章之形,弟子或恐淡忘,然其精妙,已然融入血脉,刻入骨中。”
“好!好!好!”
蔡邕闻言,老怀大慰,连道三声。
“郎融会古今之学,涵养自家气象,方是真本事!老夫期待你在阳的好消息!”
他举起手中藤杖,从重地向刘备作別:“玄德,前程珍重!”
刘子敬、刘元起两位族叔也挤上前来,用力拍著刘备的肩膀,声音哽咽却充蓬期望:
“玄德!好好干!到了京城,定要括气,给咱们楼桑刘氏长长脸!”
“玄德,慢行!”
声声瞩託,渐渐淹没在辗的车马声中。
尘土扬起,模糊了送行飘的身影。
一行快马驰出楼桑,此向遥远的南方。
马蹄,掠过道旁那片繁盛的山桃林。
此时,山中桃正值盛期,绚烂如霞,灼灼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