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轆轆,自令支驶向广阳郡时,连日沱的大雨终於停歇。
道旁青树如洗,翠色慾滴,枝叶交叠如拱。
湿润的空气中混著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令人心神一爽。
刘备骑乘一匹神骏白马,行在队伍最前,正与身旁的关羽、张飞、简雍等人谈及此番州中的职务变动。
一行人需先至蓟县的幽州刺史府报到述职,之后再趁休沐假期,护送韩当的老母返回涿郡安置。
將至刺史府,但见府门大开,早有属吏在门外迎候。
此时的刘备,歷经柳城、平冈数场血战,其名早已传遍幽州。
除却玄、乐浪等偏远边郡以外,在幽州腹地刘玄德三字已是名动一时。
整个幽州刺史府中,属吏皆在二十岁以上,如刘备这般年仅十九便以军功显达、將被召入州府的,可谓凤毛麟角。
然而,府中诸吏无一人敢因年岁而轻视於他。
眾人皆心知肚明,这位年轻人的前程,全繫於刘使君的一念之间。
刘虞素来爱惜才干,尤喜提拔年轻俊彦。
闻报刘备已至,他即刻放下手中批阅的文书,竟亲自出迎至府门阶下。
见到刘备,他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讚赏,疾步上前,一把握住刘备的双手,执手將其引入正厅,態度亲切之极。
宴席早已备好,筹交错之间,气氛融洽。
酒过三巡,刘虞放下酒杯,目光郑重地看向刘备:
“辽西战事初定,柳城暂得安寧。朝廷封赏旨意抵达之前,虞有意先表奏玄德为幽州武猛从事,留於州府任事。如此,既便於参赞州务,也方便你日后归家省亲。玄德意下如何?”
从事一职,仅为三百石月俸的小官,由刺史自行辟除,看似是平调,然则留在州府中枢,接近权力核心,结识各方人物的机会远非边郡可比,实为日后晋升之阶。
刘虞此举,意在铺路。
今岁朝廷要大举用人,或许他已从某些渠道预闻风声,这才將刘备召回。
须知,歷史线在光和三年六月,天子將下詔,命公卿百官、宗室子弟荐举精通《古文尚书》、《毛诗》、《左传》、《穀梁传》之才士,受举者皆可拜为议郎。
此乃步入朝堂的绝佳契机。
议郎秩比六百石,常伴天子左右,顾问应对。
以刘备所立军功,加之刘虞声援,擢升至此位,並非难事。
刘虞早已洞悉此事,故而今日宴间,看似閒谈,实则考较。
他捻须微笑,目光深邃:
“玄德昔日曾隨卢公在阳游学。我记得,卢公最精通的,便是《古文尚书》。”
“今日兴致颇佳,便以此经考你一考,如何?”
刘备心领神会,拱手谦逊道:
“备虽曾受教於卢门,然资质鲁钝,所学不过皮毛。州君垂问,敢不尽力?”
刘虞神色一肃,道:
“刘姓乃陶唐尧之后裔。我便取《尧典》篇发问:敢问玄德,依尧帝之道,当如何使我幽州四境安泰,百姓阜安?”
刘备略一沉吟,朗声应对,声音清越:
“《尧典》有云:『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勛,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於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黎民於变时雍。』”
“尧帝以其崇高德行,先使家族和睦亲善,继而公正地辨明百官职守,从而使得天下万邦和谐共处,眾民也变得友善和睦。”
“依备浅见,为政者当效法先圣,首重修身明德,继而妥善安顿亲族,政及小民,如此方能真正协和万邦,使黎民安乐。此或可应用於幽州,以期四境安寧。”
刘虞听罢,眼中讚赏之色更浓,頜首再问:
“《说命》篇有云:『说拜稽首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王忱不艰,允协於先王成德,惟说不言有蕨咎。』此又当作何解?”
刘备从容对答:
“此段记载商王武丁与贤相傅说之事。傅说出身卑微,曾为筑墙奴隶,武丁举其为相,殷商遂得大治。”
“武丁希望傅说多多进言,傅说却拜谢说:並非知晓道理困难,真正困难的是付诸实践。如果大王您真心不以践行德政为难事,那我若再不进言,便是我的罪过了。”
“州君借武丁与傅说之口,道出『知易行难”四字真諦。此-或许也正是州君想对陛下进的諫言吧?”
刘备抬头,目光清澈而敏锐地看向刘虞。
刘虞闻言,抚掌大笑,畅快无比:“玄德果然聪慧过人,见解深刻!”
他笑声渐歇,语气转为沉重:
“当今天下,弊病丛生,百姓困苦不得已而从贼,地方豪强大姓目无王法,恣意妄为。陛下————並非不知也。”
“昔日,蔡公直言上諫,陛下虽未採纳,私下亦曾为之嘆息。即便后来蔡公被朝中奸侯联手构陷,陛下仍设法保全其性命。”
“依虞之见,陛下乃是外似懵懂,內实明智,绝非昏庸之主,实是朝堂之上,奸充斥,蒙蔽圣听啊。”
“若有傅说那般的贤臣能在朝中辅佐,我大汉未必不能如武丁中兴一般,重现盛世。” 说到这里,刘虞压低了声音,透露出一个惊人的消息:
“陛下已暗中给我回书。下个月,你便准备入朝吧。
“入朝?”刘备闻言,纵然心中有所预感,仍不免错。
满座宾客亦是面面相,震惊不已。
刘虞肯定地点头,解释道:
“你在统漠聚之战中,擒获竇家余孽,此事令陛下极为欣慰。”
“六月,陛下將下詔,命公卿、宗室各举荐精通经学者一人为议郎。陛下在给我的回信中,已明確示意,可为你预留一席之位。”
“此次入朝考核,標准便是通晓《古文尚书》、《毛诗》、《左传》、《穀梁传》四经。”
“那些公卿所举荐的世家子弟,未必真有实学。然他们皆有高门显第可倚仗,即便不通经术,亦能轻易获此清要之职。”
“你与他们不同。你需有真才实学,方能在考核中脱颖而出,站稳脚跟。”
“若能通过考核,得以在端门接受天子策问,你的仕途根基便將稳固。”
“玄德,务必慎重思之。一旦进入朝廷,步入天子阶下,那是天下多少士人梦寐以求的机遇。唯有在陛下身边,你的才华方有施展之地,你的諫言才能上达天听。”
刘备眼神闪烁,心中波澜起伏,他深吸一口气,举杯齐眉,郑重道:
“备,谨谢州君指点之恩!”
言罢,將杯中酒一饮而尽。
宴席终散,杯盘渐冷。
刘虞特批了刘备休沐假期。
“將你调回州府,亦是让你能暂返楼桑,有暇准备。最迟至六月,你便须动身赴京了。”
拜別刘虞后,刘备当日便启程归乡。
快马加鞭,仅一日后,熟悉的楼桑聚便映入眼帘。
村中少年们远远望见刘备归来,顿时兴奋雀跃,尤其以刘德然为首,一群半大少年呼啦啦地围了上来,簇拥著刘备,七嘴八舌,嘰嘰喳喳。
“族兄!你怎地从柳城回来了?”
“莫非是被胡人给打回来了?”
一个愣头青少年口无遮拦地问道。
刘德然闻言,没好气地捶了那少年一拳:
“休得胡言!咱家兄长在柳城立下了赫赫战功!我听人说,他单枪匹马直捣弹汗山,杀得那檀石槐丟盔弃甲,屁滚尿流呢!哈哈哈!”
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刘备不禁苦笑摇头,拍了拍刘德然的肩膀:
“德然,休要夸大其词,编排这些无稽之谈。柳城之胜,乃是將士用命,州牧及时援救之功,备不过略尽绵力,功劳微末。”
刘德然“啊”了一声,抓抓头髮,疑惑道:
“兄长既已立功,为何不在柳城受赏,反倒回了咱这楼桑?莫非真被赶回来了?”
刘备微微一笑,语气平静:
“那倒並非。是朝廷有令,召我入京,担任议郎。”
“议郎?”
刘德然眼晴一下子瞪得溜圆,著手指算道:
“秩比六百石?!天啊,咱们家自从祖父大人去世后,就再没人当过这么大的官儿了!还是中都官!中都官啊!”
中都官便是汉代京官的代名词。
相同的还中外军,外军就是边军,中军便是禁军。
刘德然念此猛地蹦了起来,转身朝著自家院子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兴奋地大吼:
“多多!快出来看啊!兄长要当中都官啦!”
这一声吼,中气十足,几乎震动了半个寧静的楼桑聚。
刘备拦他不及,只得无奈地笑著,任由这位欣喜若狂的从弟將这消息得人尽皆知。
乡邻们纷纷从屋舍中探出头来,脸上带著惊奇与羡慕的神色,望向被少年们围在中央的刘备。
兴奋者有之,嫉妒者有之。
更有甚者,当刘德然把这消息传回自家时,常年看不惯刘元起资助刘备的那位,嚇得登时一愣。
“当真要当中都官?”
“那还有假?”
平日里都看刘备父母早丧,瞧他不起,偏偏他却是村聚里最爭气的。
婶惊慌过后,放下手中的针线,笑顏忽得展开。
“快快快,德然別愣著,去东铺买条肉去。”
“咱们给玄德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