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已尽,余热未消。
烈日炙烤著辽西大地,远山蒙著一层白蒙蒙的热浪,官道旁的草木都套拉著叶片,仿佛也倦於这无尽的暑气。
待战果清点,平冈战事既毕,大军自不敢滯留,便陆续班师回返幽州各郡。
此行虽捷,然幽州民贫,不能耽误太久,所谓田家少閒月,五月人倍忙,若误了五月农事,百姓便少一季收成,来年粮秣必然吃紧。
边军粮草皆取自本州,而转运粮秣的役与填补兵额的奔命兵,又多从民间徵调。
丁壮久离田畴,家中失去劳力,多少门户將难以为继。
刘虞念此,即刻下令解散役奔命兵,终是还了民间一片安寧。
郡中事务呢,自刺史廉翻下狱,辽西太守新职未赴,郡中暂由长史代行。
长史与刘备等各县令县长商议后,决议趁平冈大捷之机,重固边防一一將昔日从柳城迁出的百姓再度迁回白狼河谷。
一则可实边成塞,二则可防胡骑捲土重来。
“此一役,东部鲜卑元气大伤,各部大人见邻部衰微,必將互相兼併。料想二三年內,辽西可保太平。”
长史又瞩咐各县:“惊守汉法,执行教化,莫学廉翻手腕,落得身死族灭也。
“刘明廷可先行回县,重建柳城所需物资,隨后郡中自会调拨。”
回县中后,刘备在柳城滯留至月末,负责主持安民庶务,督修毁桥,重设烽燧,疏浚河渠。
他確是汉末少有能实心用事、体恤民的官吏,以至州中晋升文书抵达时,柳城百姓闻之,无不涕泣相留,甚至有人倡言为之立生祠。
刘备皆婉辞谢绝,临行之日,百姓仍单食壶浆,夹道相送。
刘备推却不得,张飞与简雍倒是收了一车佳肴美。
一行人满载而归,本欲从卢龙小道直驱右北平。
谁料,当日送行的队伍中竟多出一人。
是韩当,他在平冈之战中立下军功,亟欲摆脱亡命身份,更须將老母与兄弟姊妹从奴籍中解脱。
可汉代民籍分类极严,若卫青那般从骑奴跃升大司马大將军之人,千古罕有。
韩当家世寒微,又无门路,即便军功在身,亦难改陪隶之籍,必须得有高层出手。
韩当思来想去,最终伏地恳求刘备相助。
刘备见韩当一介猛士,沦落到如此境地心有不忍,遂请公孙越修书致令支县署,再持郡中所出文书前往要人,如此则顺理成章。
韩当感激之至,便引著眾人改换了道路。
一行人从徒河县南下,沿辽西走廊行进,傍辽海而前。
海风咸湿,扑面而来,涛声不绝於耳。
离开徒河县城后,稍远处海波浩渺,偶有孤鸿掠过长空。
刘备与关羽驻马海岸,极目远眺,但见沧波接天,心胸为之一阔。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碧波万顷,浩荡无涯。
大海的辽阔令这些长於鞍马的健儿心生敬畏。
“这便是辽海——”关羽双眼微眯慨然嘆道:“百川归处,果真是浩瀚无垠。大丈夫之志,便应如这沧海,百折不回。”
“去岁此时,我等尚在涿县织席贩履。不想仅半年光阴,兄长竟又得升迁。年未弱冠,以清贫之身身官场,已胜过天下多少豪杰。”
刘备哑然,目光盯向大海,波涛起伏,一望无垠。
依汉制,未满二十五而出仕,实不合律法。
佐史、令史等吏职,须“五十以下至廿五”方可充任,举孝廉者,更须年满四十。
然当今之世,法度弛废,豪族子弟十三四岁便居要职,即若曹操,靠著家族蒙荫,二十便已举孝廉,除洛阳北部尉,出为千石县令。 相较之下,刘备以十九之龄、寒微之身路身官场,確属凤毛麟角。
若得机遇,三十岁前能身二千石,便是世人梦寐以求的成就了。
“备平生所愿,不过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刘备远眺波涛,语气沉静:“今辽西烽烟暂熄,尘埃落定,青山如洗。我等归去,亦不负此行。”
“確是不负!”张飞与简雍且行且饮,这一路可把好酒的简雍坏了。
“我原以为涿郡之酒已称香醇,未料辽西的更甘!痛快,痛快啊!”
阎柔闻言大笑,仍提醒道:
“还是少饮些,须儘快穿过傍海道。鲜于从事曾言,此路夏秋多雨,易发大水,车马难行。若遇连绵暴雨,我等就要被困於此了。”
一语成。
前几日还天朗气清,將至令支县时,忽见阴云四合,暴雨倾盆。
天色晦冥如夜,雨幕沱,数骑快马衝破雨帘,驰入城中。
守关士卒验过刘备等人的过所符传,恭敬放行。
入城后,韩当摘下斗笠,在前引路,为眾人寻得一住所。
“刘君,我家旧宅早已被人所占,无从招待各位,只得委屈诸位暂住客馆了。馆主是在下旧识,此处虽非华屋,然冬有暖室,夏有凉荫,较他处稍安。”
刘备温言道:“那就请义公带路。”
简雍却眼神一亮,忙问:“义公,城中可有上好酒肆?”
韩当大笑:“何止是有!整个辽西郡,除阳乐外,就数令支酒肆最多。城西杜康里,处处皆美酒,十里飘香!”
简雍顿时眉开眼笑:“益德!”
张飞会意,挑眉笑道:“大兄,俺路上吃坏了肚子,淋了雨又有些著凉—得找个地方方便一下。”
刘备与关羽相视一笑,摆手道:“去吧,莫玩得太晚,宵禁前务必返回客馆。”
张飞年纪最轻,正是活泼好动之时,哪里坐得住?他笑嘻嘻一拍简雍,两人转眼便消失在雨巷之中。
其余眾人在客馆稍事休息,略用了一些酒菜。
待到雨歇云散,韩当方与刘备一同出门。
县署位於钟楼之侧,“门前两株古柏苍劲挺拔。
韩当步履略显急促,语气恳切:“有劳刘君为我的家人赎籍了。”
刘备頜首:“义公不必掛怀,此乃分內之事。”
二人踏入县署,但见厅內烛火昏黄,卷堆积。
县令已年近五旬,体態浮肿。
此人见到郡中文书,赶忙起身相迎。
然闻知韩当身份信息后,却起眉头,在身后柜架中翻寻良久。
时光点滴流逝,唯闻卷册翻动之声讽讽。
韩当等得心焦,忍不住追问:
“明廷,我家就在城西杜康里,与里长也相识的。”
那县令抬起头来,面露难色,迟疑道:
“你所言,老朽明白。可我已翻遍令支所有户籍,根本未见名叫韩当之人啊。”
韩当然:“那我老母和兄弟姊妹的民籍呢?”
县令摇头:“也都没有—
韩当如遭雷击,双目圆睁,瞬间愣在当场。
窗外,雨声又作,浙浙沥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