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夕阳西沉,將连绵的营帐染上一层肃穆的金暉。
精骑即將长途奔袭,不仅是战马需要加餵精料,將士们也需饱食以蓄力。
刘虞特地下令,宰杀猪、羊各二十头,犒劳先锋士卒。
肉香瀰漫在营地之中,诸將围坐大嚼,吃得满嘴油光,甚至將陶碗里的油渍都舔舐得乾乾净净。
刘备註意到一旁的简雍却坐立不安,面前丰盛的肉食也未能让他展顏。
“宪和,怎么了?不合胃口?”刘备关切地问道。
简雍哭丧著脸,唉声嘆气:“肉虽美,然无酒佐之,食之无味矣!这日子真是难熬啊。”
刘备闻言不由大笑:
“哈哈哈看来此番要苦了你这酒徒了。汉制行军严禁饮酒,非大胜庆功不得破例。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这可是写进汉律里的。”
简雍无奈点头,悻悻然地拿起酒囊,勉强灌满了清水,喃喃道:
“以水代酒,真是暴殄天物啊”
用饭时分,刘虞悄然改换了一身普通军官的装束,来到军营之中,直至抵达扶黎营营门,方才表明身份。
汉军各部都是分开扎营,各有防区,不会密集混杂一处。若是刘虞公开巡视某营,通常意味著即將对该部下达重要作战任务。
为防胡人细作察觉,刘虞特地微服而行,亲自巡查诸营。
诸將见刘虞到来,皆是起身相迎。
“此一战,关乎辽西命运,幽州安危,虞在此有劳诸位了。”刘虞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帐內诸將齐声道:“州將放心!我等必攻破平岗,为汉家雪耻!”
刘虞欣慰笑道:
“好!自建武年间以来,卢龙道废绝,已有二百余年无汉军踏足平岗。”
“若此番真能攻克此地诸位便是幽州的英雄,是大汉的英雄!刘虞恳请诸位全力以赴,为了汉室,也为了幽州万千百姓!”
言毕,他对著眾將,深深一揖。
诸將热血沸腾,齐声怒吼,声震营帐:
“不破平岗终不还!”
“不破平岗终不还!”
“不破平岗终不还!”
盛宴既罢,杯盘狼藉。
日头彻底隱没於群山之后,夜幕如墨般浸染天际。
营中诸將开始整备器械。
刘虞下令將各部战马集中遴选,汰弱留强,优先为先锋军配备双马。
如此急行军时,骑士可不披甲,由副马驮载甲冑。
待抵达战场,乘马已疲,而驮甲之马仍保有余力,士卒便可披甲投入战斗。
“鲜于从事很快便会將甲冑送达。”刘虞对眾將道,“诸位放心,便是辽西义从,亦人人有甲。”
公孙越闻言大喜,躬身道:“多谢州將!”
未几,鲜于辅督率甲车驶入营中。
刘备掀开覆盖的皂布一看,眼中顿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双甲?还有背羽?”
鲜于辅笑道:“这是自然。渔阳营、扶黎营有的装备,岂能少了你们的?幽州虽贫,武库中搜罗凑齐千余副完备甲冑,尚不在话下。玄德,快让將士们试试合身否。”
所谓双甲,並非真穿两层甲,而是內衬轻甲,外罩鱼鳞甲。
护臂、掩膊、筒袖、裙甲、护胸等多是军官专属,寻常边军士卒则为两当鎧配兜鍪。
而精锐先锋在衝锋时,背后还需插上鲜艷的羽毛,即所谓“被羽先登”,此乃汉代精锐的標誌。
试想近千铁骑席捲原野,杀声震天,背后赤羽如怒涛翻涌,其山崩地裂之势,足以未战先夺敌魄。
值得一提的是,刘虞这回弄来的全是清一色的铁鎧,没有皮甲。
刘备、关羽、张飞、阎柔、简雍、韩当纷纷披上絳红色战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刘备从鲜于辅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兜鍪,鲜于辅趁势低声嘱咐:“舍弟鲜于银此番隨军,有劳玄德多加看顾了。”
刘备戴上兜鍪,郑重点头:“鲜于从事放心,备心中有数。”
他翻身上了的卢马,刘虞特地对徐荣与鲜于银嘱咐道:
“徐司马、鲜于司马官阶虽高於玄德,然此行谋划,还望多听玄德之见。”
鲜于银在统漠聚已见识过刘备的能耐,徐荣在柳城亦对其心服口服,二人毫不犹豫,齐齐拱手:
“末將等愿公推玄德为元戎!”
元戎便是主將、元帅之意,虽非正式官职,却是临阵时眾將推举的最高指挥。
汉代军中素有此举,在官阶相若时,威望最著者便可统领诸军。
刘虞见诸將和睦,心下大安:“此番远征,祝诸將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必不辱命!”眾声应和,气冲霄汉。
大军悄然开拔,韩当一马当先引路,千余精骑如暗流般涌入密林。 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林间小路清晰可辨,甚至无需举火。
在这未有大气污染的古代,月辉足以照亮征途。
刘虞佇立营门,目送军队消失在黑暗的林莽之中,久久不曾离去。
鲜于辅轻声问道:“州將仍在担忧?”
“非也,”刘虞缓缓摇头,目光依旧凝视远方。
“玄德办事,我甚是放心。只是他们有他们的仗要打,我们亦有我们的局需应对。”
他转过身,望向白狼山的方向,眼神变得锐利。
“丘力居非愚钝之辈。我军追击多日,却迟迟未扑向白狼山,他们必起疑心。”
“如此”鲜于辅立刻领会。
“下官即刻遣人,前往白狼山!”
白狼山距汉军努鲁尔虎山大营约一百四十里,与汉军出击平岗之距离相仿。
若和连行动迅速,说动丘力居南下袭击汉军大营,与从平岗南下的鲜卑主力形成夹击之势,则汉军危如累卵。
然而,和连的说辞,並未能轻易打动所有人。
丘力居並不糊涂,峭王苏仆延、汗鲁王乌延亦各有算计。
“和连若真能攻破柳城,兵围阳乐,我自然乐意助他一臂之力,顺便分一杯羹。”
苏仆延抚著浓密的鬍鬚,率先表態。
“可他连柳城都未能拿下,反被打得丟盔弃甲,损兵折將。这浑水,我不蹚。”
反倒是乌延极力主张出兵努鲁尔虎山,袭击汉军。
原因无他,三大乌桓王中,他部眾最少,仅八百余户。
胡人成年后不用分家,每户人口二三十到上百人都很常见,可就算如此,满打满算这也仅能给他凑出千余战兵。
家底既薄,便更思富贵险中求。
加之前夜和连赠以数名草原美婢,已將乌延哄得心怒放,当即应允,这才力主出战。
“眾所周知,汉军近年確实衰微。我乌桓与鲜卑纵有爭执,祖上终归同出一源。帮著汉人去打自家人,恐怕不妥吧?”
乌延话音刚落,帐外昂然走入一名青年,其人体魄雄健,目光如电,自带一股逼人的锐气。
那青年闻言冷笑:
“汗鲁王何时竟如此看重身上流的是东胡血还是汉人血了?”
“你在乎,我蹋顿不在乎!汉人也好,鲜卑也罢,谁能给我部带来益处,我便助谁!”
“咱们在这辽西之地称王,难道是给他人做奴僕的?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外边他们怎么闹我不管,可在这辽西,是龙,也得给我盘著!”
乌延拊掌笑道:“正是此理,还是蹋顿侄儿有魄力,难怪草原上都传你是冒顿单于再世!”
“给我二十年光阴,我必远超冒顿!”蹋顿豪气干云,径直坐在马扎上,將碗中酪酒一饮而尽,目光灼灼地望向丘力居。
“叔父,意下如何?”
丘力居的目光在跳跃的篝火中显得幽深难测,架上的烤全羊滋滋冒油,油水落入火中噼啪作响。
“檀石槐老了我也老了。”
他声音低沉。
“若不能趁势夺取汉家幽燕之地,为子孙后代爭下一片沃土,將来局势会走向何方,我已看不清了。北边这些年愈发寒冷,牲畜难熬,部落生存艰难啊。”
蹋顿重重放下酒碗,急切道:
“叔父既有此雄心,还有何可犹豫的?”
“明章盛世时,汉廷尚愿撒钱买边塞太平。羌人作乱百年,榨乾了汉家国库。”
“如今皇帝老儿没钱给了,咱们的日子也难过了,也好,他们不给,咱们就去抢!”
“若不能横扫幽燕,空立这王號,岂不成了笑话?”
就在丘力居眉宇紧蹙,即將做出决断之际,帐外亲兵呈上一封密信——正是刘虞的文书送至。
丘力居展信细阅,面色阴晴不定,半晌无言。
“叔父,刘虞信中所言何事?”蹋顿急躁追问。
丘力居长嘆一声,將书信凑近烛火,看著竹简缓缓捲曲焦黑、化为灰烬。
“刘虞算是个君子。他在幽州这两年,想方设法为我部筹措粮草,救活了我部不少子民”
蹋顿猛地站起,声音因急切而拔高:
“叔父!他那是为了他自己的政绩!怕我们活不下去而去劫掠幽州,坏了他安抚边塞的名声!岂能因这点小恩小惠,误了部落兴衰大计?!”
“无论他初衷为何刘虞对我部,终究是有活命之恩。”
丘力居闭上双眼,手指揉著眉心,显得疲惫而挣扎。
“容我再思量一夜就一夜,想必也误不了大事吧。”
蹋顿闻言,扼腕长嘆,愤然拂袖而去。
帐內只余篝火噼啪作响,映照著丘力居阴鬱而矛盾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