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迎著蔡邕的目光,反问道:“蔡公能在庙堂之上,以一己之力孤身抗衡浊流权贵,视死生如度外,又怎能说幽州边患,与备无关呢?”
他起身从墙角的旧木箱中取出一卷边缘磨损、墨跡斑驳的竹简册子,在蔡邕面前缓缓展开。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著自他出生以来,鲜卑铁骑年復一年寇掠边关的日期、地点:
“建寧元年,鲜卑及濊貊寇幽并二州。
建寧二年,鲜卑寇并州。
建寧四年,鲜卑寇并州。
熹平元年,鲜卑寇并州。
熹平二年,鲜卑寇幽并。
熹平三年,鲜卑寇北地,又寇并州。
熹平四年,鲜卑寇幽州。
熹平五年,鲜卑寇幽州。
熹平六年,鲜卑寇三边。
光和元年,寇酒泉。
光和二年,再寇幽并。”
刘备的手指划过那些冰冷的记录,眼神中燃烧著压抑的火焰。“前任乌丸校尉夏育虽是败军之將,但他有句话却振聋发聵。鲜卑连年犯塞,自春至秋,每岁寇境不下三十余次。此大患若不除,我幽州士民何以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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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抬起头,胸膛微微起伏,义愤填膺:
“天下之兴亡,匹夫亦有责!更何况备身上多少还流淌著汉家宗室的血脉!当此胡尘蔽日之世,备纵然成不了力挽狂澜的英雄,也绝不能做那苟且偷生、畏首畏尾的鼠辈吧!”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仿佛能听到塞外胡骑的嘶鸣,语气沉重而充满忧患:“鲜卑猖獗,年年来抢,岁岁来掠。边军疲敝,守土无力。若再这般下去,幽州大乱,只在旦夕之间!”
“我涿郡虽非边城,可若上谷、渔阳这些屏障尽失,被鲜卑铁蹄踏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唇亡齿寒啊!”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如火炬,带著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备此身微贱,死不足惜!若能以此八尺之躯,洒血於疆场,死后魂归九泉,亦无愧於祖宗神灵!”
一番话,掷地有声,在寂静的雪夜里久久迴荡。
蔡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中一股久违的热流激盪。他看著眼前这个衣衫朴素、面容尚带稚气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那份超越个人得失的家国情怀。冥冥之中,一种强烈的共鸣,一种称之为“相性”或“缘分”的东西,將他们的灵魂紧紧相连。
在某些最本质的品格上,二人十分相似。
“所以你便矢志不渝,非要去那柳城戍边?”
蔡邕目光中充满了激赏与欣慰。
“了不起!当真了不起!”
“看到你,老朽便想起昔年在雒阳收过一个弟子。他常慷慨激昂地对老夫说,此生宏愿,唯求死后墓碑之上能铭刻『大汉征西將军曹侯』八字!其志不可谓不远大。然则”
“其行止却南辕北辙,整日去钻营人脉,巴结袁本初这样的清流名士,还拿刀威胁名士给他扬名,其人心口不一,所思所想,不过是想留在雒阳的富贵温柔乡里,好方便往上爬罢了!”
老人的目光变得深邃而苍凉,仿佛看透了世情的迷雾:
“这一年来,老朽流落民间,歷经生死沉浮,算是彻底看穿了。当世许多士人早已將『美德』二字异化为一场场华丽而虚偽的表演!
人人皆言忠孝节义,可所作所为,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闹剧!汉家士林,浮华不实,真偽难辨,令人扼腕!”
他再次將目光聚焦在刘备身上,如同发现了一块蒙尘的璞玉:“当此末世浊流,竟还有玄德这般知行合一、热血赤诚的少年,实乃苍天有眼!” 蔡邕凝视著刘备,缓缓问道:“老朽已年近半百,漂泊四海,形同丧家之犬,无所依託。
此番从五原逃奔代郡、上谷,本意是想避开朝廷鹰犬,取道幽州出海,南下去吴越之地避祸。却不料在代郡得遇宪和,此番来楼桑,虽是简宪和所託,可你我得见亦是天意。”
听到这,刘备心中瞭然。
果然是宪和引导蔡邕来到楼桑村的。
蔡邕乃是逃犯,还带著俩女儿亡命江湖需要有人庇护。
刘备本身就庇护了关羽,旧例在前,料想也不会对此视若无睹。
阴差阳错之下,本该去江左的蔡邕竟被留在了幽州,说起来倒也不知是福是祸。
蔡邕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恳切:“老朽蹉跎半生,经纶满腹,却难酬报国之志。所教弟子,亦多不合心意,难承衣钵。”
“如今老夫想再收一个关门弟子,將毕生所学——经史典籍、音律书法尽数託付。玄德,你可愿意?”
刘备如遭雷击,整个人愣在当场!
名震天下、与恩师卢植齐名的大儒蔡邕蔡伯喈,竟主动提出要收自己为徒?
这换做平时,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似蔡邕这等士林泰斗,平日里眼高於顶,连郡望著姓的子弟都未必入其法眼,何况自己这等没落乡豪。
歷史上,大儒孔融仅仅是知道刘备的名字,叫他来北海救命,就让刘备惊喜莫名的感慨:“孔北海乃復知天下有刘备邪?
更何况是蔡邕亲口收徒!
此等机缘,一旦成就,不仅意味著学问的精进,更將为他打开通往士林清誉的大门,其价值无可估量!
巨大的惊喜衝击著刘备的心神,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激动,对著蔡邕,郑重无比地深深一揖。
“蔡公厚爱,如天降甘霖!备何德何能,竟蒙蔡公如此垂青!能得蔡公教导,实乃备三生之幸!万望先生不弃愚钝!”
蔡邕看著刘备眼中那毫不作偽的惊喜与发自肺腑的敬重,脸上终於露出了释然而欣慰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不,这是老夫之幸。能在风烛残年,於这风雪陋室之中,得遇玄德这般璞玉良才,传我衣钵,实乃天不负老朽!”
当下,就在这简陋却温暖的茅屋之中,借著摇曳的灯火,在窗外簌簌落雪的见证下,刘备依照古礼,以家中仅存的几条腊肉作为“束脩”之礼,对著端坐於席上的蔡邕,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师大礼。
“弟子刘备,拜见恩师!”
昏黄的灯光下,一老一少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屋外风雪依旧,而屋內,一段足以影响未来天下格局的师徒情缘,就此缔结。
彼时,大雪也淹没了中原的譙县。
在屋中烤火的曹操突然打了个喷嚏。
念及蔡邕一事,他倒是毫不关心。
实际上,以譙县曹氏雄厚的根基,想要去庇护蔡邕只不过是抬手之事。
但是,那与曹孟德又有何干係呢。
“也不知我那恩师如今是生是死啊。”
夏侯惇坐在他身侧,哈著气道:“蔡公名满天下,孟德不愿伸手帮忙,也自有人会护著他的。”
曹操大笑道:
“以蔡公的稟性来看,能护著他的人,一定会被收为关门弟子,倾尽所能的助他进入士林。”
“就是不知,哪方豪杰有本事做我曹孟德的师弟了。”
歷史上,扮演这个角色的人叫顾雍,蔡邕把自己的同音字赐给了这个弟子作为名。
隨后不数年,顾元嘆名满江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