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朔风裹挟著细碎的雪沫,在楼桑村寂静的巷道间打著旋儿。
家家户户的窗欞外透出温暖的橘黄光晕,伴著柴火噼啪声和儿孙绕膝的谈笑。
老人们在炉火旁对著依偎的孙儿,絮叨著年兽的传说,叮嘱著明日贴年画、燃爆竹、莫要打碎器物的种种年节规矩,乡村里瀰漫著守岁的氛围。
唯独村东那间略显孤清的院落,此刻正升起炊烟。
屋內,一盏昏黄的油灯被点亮,豆大的火苗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在墙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蔡邕与女儿正侷促地坐在冰冷的草蓆上。
一路亡命的惊惶与饥寒,让两个女童的小脸冻得发青。
尤其年幼的蔡琬,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嚕嚕”的抗议声。她怯生生地拉著姊姊的衣角,眼睛里盛满了对食物的渴望。
纵然刘备不愿多惹是生非,可此刻他也无法对这落魄父女视若无睹。
为蔡邕奉上一碗滚烫的粗茶后,他便转身钻进了寒气逼人的后厨。
不多时,灶膛的火光亮起。
州里前些日子送来的新鲜羊肉被刘备熟练地切成薄如蝉翼的肉片,盛在擦得鋥亮的青铜耳杯中端了出来。
他又將肉片仔细穿在削尖的竹籤上,置於红彤彤的炭炉上炙烤。
油脂遇热,立刻发出诱人的“滋滋”声响,浓郁的肉香瞬间驱散了屋內的寒气,钻入女娃的鼻腔。
“多多,是羊肉香啊!”蔡琬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声音里满是惊喜:“我们有一年多没闻到肉味了。”
蔡琰年纪稍长,压强忍著腹中飢饿,端坐如仪,努力维持著世家女的教养,一副小大人般地样子对蔡邕道:“都说君子远庖厨,竟不料知命郎不避此事。
刘备正好將辅菜端来,听闻这话他脸上露出一丝温和而略带苦涩的笑:
“姑子说笑了,备一介布衣,哪里敢妄称君子?年少早孤,全赖家母织席贩履,含辛茹苦。贫寒之家,衣食岂能全靠族人周济?”
“织席、编履、结绳、种菜、卖瓜、庖厨、放牧除了生儿育女,这世间营生,备大抵都曾涉足。”
他拿起一串烤得焦香四溢的肉串,递给眼巴巴的蔡琬,又看向蔡琰:
“至於孟子所言的『君子远庖厨』,前文是『君子之於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君子仁心惻隱,绝非是嫌恶庖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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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仅五岁的蔡琰,虽未能尽解其中深意,但刘备那诚恳坦荡的眼神,让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琰,受教了。”
很快,烤得喷香的肉串和热气腾腾的麦饭摆上了食案。刘备將屋內唯一一张稍大的矮案搬到炉火旁,带著歉意道:
“粗茶淡饭,实在简陋,万望蔡公海涵。家母过逝后,寒舍只余备一人,平日兄弟们来往,皆是同案而食,再无多余的食案可用。”
蔡邕一路顛沛流离,早已飢肠轆轆,此刻闻著久违的肉香连忙摆手:“刘郎说哪里话,雪夜得此一饭,已是恩情。是老朽叨扰了。”
说罢,便不再拘礼,与两个女儿一道,就著炉火的暖意,狼吞虎咽起来。
蔡琬吃得满嘴油光,小脸上终於绽开了满足的笑容;蔡琰也小口小口地吃著,眉眼舒展。
唯有刘备,静静跪坐在一旁的草蓆上,眼神平静地看著他们进食,自始至终,未曾主动探询蔡邕一行为何会落难至此。
蔡邕一边吃,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著刘备。
见他始终神色平和,毫无厌烦之色,心中暗暗称奇。
待腹中稍饱,他便故意將手中的耳杯往案边推了推,杯底与木案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又隨意地將空杯往刘备面前一递:“刘郎,再与老夫添些热酒来。”
刘备面色如常,起身应道:“蔡公稍待。”
说罢便去灶间重新温了酒,恭敬地双手奉上。
动作自然流畅,仿佛侍奉师长一般。
汉代社会崇老,老人在考验年轻人时,也会故意放高姿態试探其心性。
经此一探,蔡邕便將心沉住,不再说话了。 期间,不需蔡邕多言,刘备便给蔡邕斟满了酒。
直到杯盘狼藉,刘备默默收拾妥当重新坐下,蔡邕这才整了整衣襟,用目光平视著眼前的年轻人
“刘郎才气,果然非同凡响。邕心服口服。”
刘备微微一怔:“蔡公此言何意?”
蔡邕坦然道:
“实不相瞒,方才乞饭、推杯、索酒,皆是老朽有意为之,意在试探刘郎耳。原以为玄德少年心性,难免骄矜,或闻我大名,有所图谋,却不料刘郎表里澄澈,始终如一,温良恭俭,不卑不亢。”
“倒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说罢,他竟对著刘备,郑重地行了一个平辈相交的揖礼。
刘备侧身避让,连声道:“蔡公折煞备了!万万不可!”
蔡邕直起身,又道是:“自老夫遭难徙边,亡命天涯,一路上试图接近老朽之人不在少数。”
“然则,其中十之八九,不过覬覦老朽这点虚名,欲借老夫之口扬其名於士林之中罢了。老朽看得多了,便不得不处处提防,时时试探。”
他嘆了口气,眼神变得锐利:
“有些人,稍加试探,其趋炎附势、急功近利之態,便暴露无遗。譬如那五原太守王智。此獠是中常侍王甫之弟,在边州劣跡斑斑。”
“今岁他听闻朝廷下詔赦免老朽,便假惺惺前来送行,极尽諂媚。老夫不屑与其为伍,断然拒之。谁料此人怀恨在心,密告其兄王甫,诬陷老夫於流徙途中誹谤天子”
“这不。”蔡邕苦笑更甚:“赦书墨跡未乾,通缉令又至,老夫只得再次携女亡命天涯。”
刘备听著,面上露出深切的同情与愤懣。
这位耿直的大儒,第一次被下狱流放,正是因他上书天子痛陈宦官乱政、朝臣贪瀆,结果触怒了整个京都权贵,被宦官士人集团联手构陷。
当今天子虽非明君,但尚存一丝理智,这才免其死罪。
蔡公好不容易盼来大赦,却又因不屑与阉党同流合污而再次遭难。
“可恨这世道,忠直之士,竟无立锥之地也!”
“蔡公稟性忠贞,惜哉朝廷昏聵,奸佞当道。”
刘备惋惜片刻,隨即又想起一事,带著不解问道:“只是备听闻当初构陷蔡公之人,正是那司隶校尉阳方正。蔡公为何还要在州君之外,为他的族人求情呢?”
话音未落,一旁的蔡琰小脸上已满是委屈和愤慨,抢著说道:
“那阳球在幽州人眼中或许是除宦的英雄,可对我家来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多多只是与他政见不合,他便怀恨在心,仗著他岳父中常侍程璜在朝中撑腰,非要置我全家於死地!”
“天子赦免多多后,他竟还派出刺客追杀!这算什么英雄?分明是好大喜功、沽名钓誉的偽君子!”
“他自己巴结著宦官得了势,却在庙堂高呼诛尽阉党,岂不可笑至极?陛下杀他,那是天理昭彰!”
女童的声音充满怨懟,显然家族遭受的磨难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伤痕。
“阿琰!不得胡言!”蔡邕低声喝止了女儿,转头看向刘备,眼神复杂,既有对往事的沉痛,又有一份超然的平静。
“玄德问老朽为何替阳球族人求情老朽只有一句话,老朽与阳球之间仇怨如山,但这仇怨,只在他阳球一人,与其无辜族人何干?”
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思绪,言语相当客观:“阳球此人,手段酷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確非君子。然则他以雷霆手段诛杀权阉王甫满门,血洗其党羽,確是大快人心,为天下除去一巨恶!”
“若他全然只是个虚偽小人,老朽也不会为他族人说上半句好话。人心如渊,复杂难测。总不能因他是我的政敌,便全然否定他曾做过的事。”
刘备听著这番冷静的剖析,额角不禁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躬身道:“蔡公秉性高洁,胸怀若谷,洞察世事如烛照幽微,备五体投地!”
蔡公为人委实过於理性了,总试图將个人恩怨与是非功过分开评判,这种近乎圣贤的公正,在乱世之中,却未必是福。
也正是他这种刚正不阿、不肯趋炎附势的性情,最终导致他在董卓败亡后,因一声嘆息而被王允所杀。
人之命运,当真是性格使然。
“那么,玄德你呢?”蔡邕话锋一转,深邃的目光落在刘备脸上。
“老夫更想听听,你一介白身,身无功名,家无恆產,何以在统漠聚那等绝境之中挺身而出。”
“何以担起了那本不该属於你的、近乎拯救整个幽燕的重任?幽州军是胜是败,与你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