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中庭架起炙烤。
松枝燃爆发出噼啪声,刘虞亲执小刀割下首块脊肉,置於漆盘上,隨后转身將烤炙送到刘备面前。
“此战首功,当属玄德!”
侍从抬来食案,刘虞特地给功臣设了专座,与诸將绝席,表示对刘备的尊重。
刘备道谢后,接过烤炙,隨后跪坐青毡,盘中羊肉蒸腾热气,他指尖悬在箸上,却迟迟不动。
“玄德,酒肉不合胃口?”
刘备摇头道:“回州將,酒菜甚美。”
刘虞侧目:“那为何迟迟不动?莫非心中有惑?”
刘备抬眼时,眸如深潭:
“备一介白身,本没有资格置喙州中战略,然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刘虞笑道:“说来无妨。”
此时的刘备尚是十八岁的少年心性,没经过官场磨链,只一心为国事,有些事儿本不该说,也不是他这个身份能够插嘴的,但少年刘备一腔热血,显然没有意识到。
他拱手道:“听闻州將举幽州之力驰援上谷,备感激不尽。”
“然,若要出关应敌,备以为,还得思量。”
“自我军熹平兵败以来,鲜卑越发壮大,幽州精锐盪竭一空,如今除却渔阳营,多是郡兵辅卒,守关尚可,应敌则不足。”
“今敌我態势不明,护乌丸校尉部尚无消息,贸然悬军北进,只怕不合兵家之道。”
“兵法云,凡帅师之法,当先发远候,去敌二百里,知敌人所在”
“玄德有所不知啊。”刘虞打断道。
“一日前,驻守五原郡的度辽將军耿祉传来奔命书,檀石槐就在并州。”
檀石槐在并州?
刘备暗忖片刻,如是这般说来,那就更不合理了。
既然胡人费尽心思把汉军主力引到并州,这时候大可汗不来打防守薄弱的幽州,反而在并州和汉军死磕,怎么想都不理智。
“胡骑利在机动,汉军利在关防,檀石槐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诸公莫急,两日前,备已派斥候去打探鲜卑动向,待查清敌情,再行动不迟。”
“玄德多虑了!本府既然来了,之后的事儿,你就不用操心了。”广阳太守刘卫吃的满口流油,他使劲儿撕扯羊腿,油星溅满襴袍。
“唔唔唔檀石槐既在并州,那上谷胡骑也不过土鸡瓦犬耳!”
“加之,并州军遭遇猛攻,幽州军如不出击分散鲜卑兵力,万一五原郡的度辽將军不敌,上谷、代郡沦陷,自时传出两路败报,我等也不好给朝廷交代啊。”
“实不相瞒,此番大军北上,朝廷是下了死命令的,一要收復二郡失地,二得支援并州战事。”
难怪这些太守们不敢推脱了,原来是天子有詔啊。
刘备起身推开食案,恭敬道:“便是朝廷下令,那便无可推辞,不过,州將啊,熹平丧师后,幽州锋锐之卒十不存一。”
“渔阳营铁骑不过千数,余者郡兵甲冑不全。护乌丸校尉音讯断绝,此时冒然出关恐如盲人探渊!”
听闻刘备这般言语,满庭霎寂。
刘虞吃菜的兴趣都没了,他放下筷子,稍有不悦。
“玄德莫要妄言!”武猛从事齐周见刘虞脸色不好,拍案而起。
“沮阳被困已有大半个月,满城吏民不见汉兵,心下不安!州將再不出兵,万一那守军得不到消息,就此降了,如何是好?”
“你尚且年少,在军中要多看多学,少说。”
刘虞衣衫微抖,亦是支持齐周:“我知玄德谨慎,然军情紧急,战机稍纵即逝。”
“上谷、代郡两郡受难,如不能驱逐鲜卑,解围城池,待来日,两郡化为坟冢,刘虞有何面目再见幽州父老?”
“再者说,玄德当初不也说要北上击贼,迎边民南归吗?如今探明檀石槐不在幽州,此时出关护民正是时候啊。”
“一则,扬我汉军威风,二则策应并州战事,三则庇护幽州万民,《孟子·公孙丑》曰:天降大任,捨我其谁。”
“虞虽不才,也愿为国一战。”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劝阻也確实没有意义了。
肉食者鄙四个字,很好的表现了汉末士大夫阶级的短视。
刘备转头望向庭中诸將,刘卫正用小刀剜食羊髓,右北平太守刘政暗自饮酒作乐,渔阳校尉醉醉醺醺。
暖帐酒香里,歌女渐渐起舞,也不知是哪来的营妓,一入场就往刘备身上扑。
刘备道了句『自重』,便將歌女推开。
在这般珍饈满案,歌舞昇平下,他恍惚听见沮阳城中满城妇孺幼童的啼哭。
看著诸將在此置酒高会,刘备一时间心中感慨,当真是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別居,高第良將怯如鸡,寒素清白浊如泥了。
“如要北上救民,本也是汉家儿郎分內之事。就算知晓鲜卑另有阴谋,这一趟也本该去的。”
“怎奈州中诸將,只是嘴上护民,心里想的却全是私利。”
“这一个个原本怯战如鼠,如今听闻檀石槐不在,又见玄德带著奔命兵取了功业,一个个如狼似虎,便想扑上来捡个军功。”
简雍悄声道:“我等何时才能熬出头啊,跟著这群蠢材,委实成不了大事。”
张飞也赞同道:“就是,大兄,要不然咱们走了便是。回去招募义从也能打鲜卑狗。”
见简雍、张飞心下焦急。
刘备面如静湖,良久后,舒了口气。
“朝廷自有奔命法,战爭尚未结束,私自逃亡不怕连累家人?”
张飞无话可说:“那该如何是好。”
“益德,当游侠,自能快意一时,却改变不了幽州年年被胡骑抄掠的命运。”
“还是得躋身官场,掌握一方兵马,才有机会彻底消除鲜卑之患。”
“可惜,如今世道昏暗,我涿县刘氏不过一方乡豪,走经学的路子没有门第傍身,是决计走不通的,唯有靠著军功先在幽州扬名,才能改变当下局面。”
“不过诸位也莫急,大丈夫生於乱世,就算身处逆境,也自当屈身守分,以待天时。”
“我等只要心存救国之念,自当会有贵人垂青。”
简雍頷首:“还是玄德心性沉稳。”
言谈时分,忽闻斥候回报。
“州將,沮阳急报。” 眾人听是沮阳传回消息,满庭官吏倏然起身。
沮阳乃是上谷郡治,就在居庸关北,消息到来得快。
刘虞当即起身道:“沮阳还没丟?”
斥候道:“是,护乌丸校尉营败北后,残兵退往沮阳,与郡兵合力守城。”
庭中霎时间喧譁一片。
齐周整理思路后,回首道:“州君,胡骑既无力破居庸关,又久攻沮阳不下正是兵力不足也。”
“这么一来,鲜卑人的目的就清楚了,在幽州境內的恐怕是偏师。”
“而檀石槐所在的并州才是主力。”
“胡人在幽州声势越大,越说明其部意在并州。”
“若真要是有能力进取幽州,胡人先锋又怎会被几百名奔命兵挡住呢?又何须大张旗鼓,四面惊扰?”
这一结论得到了多数人的赞同。
“虚惊一场,我早先便说了,一介白身能有什么见地。”
“绕来绕去,险些被他误了国事。”刘政冷哼两声,话中有话。
刘备懒得与这等得势小人囉嗦。
虽然都是汉室后裔,但这人出身琅琊刘氏,是东汉琅琊王后代。
汉末天下,刘姓大小宗室子孙不下二十万,但论及亲疏关係,好些真是八竿子打不著一块儿。
有些刘姓宗室,就不点名道姓了,在曹氏代汉的过程中,一大批人为其摇旗纳威。
说到底,豪强属性,最终还是大於宗族属性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刘备这种愿意做点实事儿的,光张嘴说话,暗地里不当人的更多。
见刘政与刘备不太合得来,刘虞主动为其缓和。
“府君,你也別如此武断,如今形势渐渐清晰,虽则玄德判断失误,可他的初心仍是为了汉家,毕竟还守住了居庸关,这仍然是大功一件。”
刘虞转身看向刘备:“此行收復上谷,玄德可愿同行?”
刘备坚持道:“州將!事態不明,还是再等等吧,备派出的斥候估计快回来了。”
“等不得了。”刘虞猛然挥袖,目光紧紧盯著地图上的沮阳,“城池被困,某身为刺史,岂能坐观成败。”
“沮阳是上谷郡治,干係重大,眼下即將陷城,援兵不到,自时满城百姓都將死於膏野。”
“我意已决,出关解围。”
“再者,就算我军不胜,也可从容退回居庸关嘛。”
“此事不必再议。”
“虞会先行进入上谷,玄德如愿隨军,某身边一定为玄德留个位置。”
刘备暗嘆一声,见眾將去意已决,不復多言。
他拱手对著刘虞行了一礼,便退出宴席。
离席时,帐內歌舞尤甚。
翌日拂晓,居庸关城门如巨兽张口。
渔阳营铁骑迎著白雾出行,隨后是广阳郡兵、各县奔命兵、积射士、驰刑士。
刘备立於譙楼,见刘虞羽盖车碾过山道,他良久不语。
“州將终是放不下清名啊朝廷中人也是,远在千里之外,分不清局势,还总想著遥控战局。”简雍抱著暖炉,来到刘备身旁。
“调集这么多人手,也不知能不能击退胡兵。”
“此去若败,恐怕幽州將门户洞开。”
刘备点头称是。
东汉內郡兵早被光武陆续废除,边郡则各有四千左右的郡兵,汉军去解围自然不可能都带上。
通计算他护乌丸校尉营残部加沮阳守军能有三千,广阳郡兵加各地奔命兵、积射士五千。
右北平、渔阳、涿郡各自分了人马,外加渔阳营千人。
这便不下万余人马。
实际上,刘虞这些天陆陆续续集结了两万兵马,就是衝著解围上谷而去的。
相对於那些只知推諉的太守,刘虞確实有收復失地的想法,可惜他本人没有这个本事
东海刘伯安,乃是三国宋襄公,是能被公孙瓚以几百人冲烂十万大军的神仙指挥官。
由他亲自出马指挥的战役,胜负难料啊。
鲜卑人有多少,目下刘备尚不清楚。
围攻居庸关的都不下三千,包围沮阳的呢,至少得是守军的两倍以上吧。
纵然檀石槐真在并州,那也不能代表位处幽州的鲜卑人就不堪用啊。
鲜卑人如果真的將主力投入幽州,在上谷战场拥有的兵力,就绝不会比汉军少。
“备到希望真是自己判断错了。”
“可如果没判断错,那么幽州將面临艰难的处境。”
他俯瞰蜿蜒北去的长蛇——两万人的队伍拉出十余里长,后队尚在关內搬运輜重,前锋已没入军都陘的山岭之中,不见了踪影。
当夜,三更梆响时,关羽单骑撞开关门。
他满身是血,隨他同去的斥候,折损过半。
“大兄。”
“打探清楚了,没鹿回部没走远,正与其余鲜卑部落合围沮阳!”
“抓来的舌头,经过审问也说了实话,鲜卑上谷、代郡各部兵马,都在朝著沮阳集结。”
刘备诧异道:“统帅是檀石槐吗?”
“不。”关羽摇头:“是兄长的老对手,小可汗和连。”
附:东汉鲜卑可汗称號仅见於檀石槐,怎么称呼可汗继承人,不清楚,不过草原民族通常有『小可汗』『小王子』之类的称號,此处是泛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