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连。
关羽声落时,炭盆爆出火星溅在了刘备肩头,他屈指弹去灰烬,细细沉思了片刻。
“和连?好似是去年冬月在代郡掠民的豺狗!”
“此獠被我等幽燕游侠伏弩所伤,此事备还记得。”
简雍点头道:“这廝有勇无谋,贪財好色,比檀石槐差远了。”
刘备思索一阵:“那就怪了和连此人能耐平平,也不甚服眾。”
“檀石槐怎么会让他统帅大军南下?”
阎柔眸底映出跳动的火焰。
“此二人確是虎父犬子可豺狗领狼,也必有老狼铺路。”
“大抵是檀石槐老了,想给儿子留个展露风头的机会吧。”
“鲜卑不同於汉家,往往一代雄主离世,便身死国散。”
“草原上大小部落上千个,有汉人、有乌丸、有匈奴,有杂胡,有羌氐,各部大人平日里蛰伏於檀石槐权威,却未必看得起他的儿子。”
阎柔突然拾起盆中炭火,用炭灰勾画出草原舆图,“檀石槐命和连南下,分明要餵肥幼崽震慑群狼!”
“也就是说,玄德之前的判断仍然正確?”简雍眯眼:“檀石槐为了给儿子铺路,故意以身入局,把汉兵主力吸引到并州,方便和连率重兵突袭幽州。”
“说起来,此人能耐未免差劲,都这么久了居然连上谷郡都没啃完”
“若是檀石槐来,只怕早就攻破居庸关了。”
得知线索,刘备眼瞳一震。
“別大意,和连虽然能耐平平。”
“可汉军诸將也並非善战之辈。”
“刘伯安治国安民之能无出其右,论及兵事,却不然。”
“纵然汉家集结两万兵马,亦难说胜败。
阎柔点头道:“刘郎所言是极。”
“檀石槐统一鲜卑后,在草原上建立了一个部落大联盟,整个联盟分为东、中、西三部,各设立『大人』为首领。”
“东部从右北平到辽东,弥加、闕机、素利和宇文莫槐为东部大人。”
“右北平至上谷为中部,柯最、闕居、慕容为大人。”
“从上谷以西至敦煌为西部,置鞬落罗、日律推演、宴荔游为大人。”
“若檀石槐真出现在并州,那他所带领的部眾一定是西部鲜卑。”
“袭扰辽东、右北平、渔阳的乃是鲜卑东部。”
“和连所率领的自然就是鲜卑中部的各部落了。”
刘备又问道:“中部鲜卑有多少可战之兵?”
阎柔摇头:“说不准,如今的鲜卑只怕不下於当年最强盛时期的匈奴。”
“檀石槐麾下,控弦二三十余万是有的。”
刘备点头。
歷史线,曹魏时期的鲜卑大人,控弦十余万的軻比能只占据了鲜卑一部分,还未彻底完成统一便有这般规模,史书说他:犹未能及檀石槐也。
想必檀石槐麾下之战兵,必然远胜於軻比能。如今的鲜卑联盟,是一个疆域接近五百万平方公里的超级游牧帝国。
这对於当今的大汉而言,实乃最大的威胁。
就算来的不是檀石槐,以目下幽州的边防力量,刘虞想对抗和连还是胜算不大。
“州君临走前不是说,在他身边给我留个位置吗?我等明日启程去沮阳。”
“说不定能稍稍改变局势。”
关羽点头道:“也好,州中文吏不知兵事,凡事还得多靠兄长谋划啊。”
“就是不知,这些人愿不愿意听良言了。
帐內死寂。
刘备低声道:“总得试试嘛,我等身份太低,不被重视倒也正常。”
寒风卷著灰尘扑打窗欞,盆中炭火倏然暗灭。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五更梆响。
刘备点齐城中余下六十五名涿县奔命兵开始北上。
晨光刺破军都陘时。
刘备穿著一身汉代最常见的絳衣,配著大冠。
胯下骑著白马,玄氅被大风吹得猎猎作响。
北上眾人都没带甲。
一则是,山道难行,早上还有霜雪,穿甲不便行动。
二则是,汉家对甲冑控制严格。基本和戍卒身份信息绑定並记录在册,丟了甲冑还得赔钱。
奔命兵属於徒卒,不带甲。
当初刘备守城时所用的甲冑也得一应归还。 当然,也存在另一种情况,自备甲冑武器参军,这在汉代是很常见的。
但能装备鎧甲的家庭,也不是一般人。
大部分奔命兵没这个財路,只能靠著兵刃自卫了。
话说回刘虞,他为了收復失地,几乎带著整个幽州目下最精良的部队去驰援沮阳城。
虽则主力尚未交锋,但胡骑斥候与汉家的探马你来我往,皆是不断打探敌情。
沮阳北二十里,鲜卑王帐浸在血雾里。
帐壁悬掛七张人皮,最新一张还滴著血脂,那是昨日阵斩的护乌丸营司马。
未多时,一匹快马来到沮阳大营外。
满地寒霜,虽则无雪,却仍是冷的嚇人。
战马在冷风中打著摆子,马上的骑手一跃而下,来到毡帐內。
“小可汗。”
“刘虞率兵北上,先锋已过八达岭,抵达居庸县。”
帐內的中年端坐於胡床上,他身著一身铁鎧,背负狐裘,领口处装饰野蛮而粗獷的骨饰,显露出他野兽的本能,儘管身处简陋的帐幕之中,他周身散发的气势却让人心生畏惧。
小可汗无时无刻不在模仿他的英雄父亲,可惜只学得皮毛,从外看,还算像样,实则他与檀石槐性情全然不同。
草原上的部落都说,大可汗不动如山,动如雷霆,小可汗动不动如雷霆。
“废物!”
和连踢翻铜鼎,滚烫的马奶酒浇在那斥候脸上,疼的那廝一阵狼嚎。
“都是废物啊”
“没鹿回部前后五千余眾,竟攻不破居庸关,还让那刘虞从容进兵,险些坏我大事。”
帐中几位部落首领,均是面面相覷。
您自个儿都没拿下沮阳,怎能责怪人家拿不下居庸关。
早些天,大可汗本制定好了战术,西部鲜卑將汉军主力吸引到并州。
最难缠的度辽营、护匈奴营、驻守河南的黎阳营、三河五校的汉军兵马都在朝著并州集结。
中部鲜卑只需击破驻守在上谷边境——寧城的护乌丸校尉营,整个太行山以北就弹指而定。
檀石槐甚至还买通汉商,打入乌丸营內部,提前给小可汗买了情报。
谁能想到,就是这般布局完美,和连依旧没能全歼护乌丸营。
还让公綦稠带著残部跑回了沮阳,与上谷郡兵联防死守。
这下好了,一场突袭战,打成了围城战。
本来局势至此,也没有多糟糕,从广阳进入上谷的道路就一条,只需快速派遣精锐南下突袭居庸关,在汉军部队集结之前拿下关城,上谷郡、代郡便唾手可得。
自时,就算南下攻不破广阳郡,吃定两个郡也是不小的油水。
谁能想到,和连没派王庭的精兵突袭居庸关,反而犯了临阵分兵的大忌,他把兵马分散四道,从四面八方入侵幽燕,想一口气嚇跨汉军。
部下苦劝不听,他还让竇宾带著以汉人为主体的没鹿回部去攻关。
这支部落甲冑不多,大部分是掳掠来的男丁和降兵,和连美其名曰,以汉制汉。
实则还是对竇宾心存防备,想藉此消耗汉人部落的力量。
光看用人和用兵这两点,和连就跟檀石槐、以及之后的軻比能两代雄主的格局差得远了。
如今战局僵持,自负的和连自是盛怒不已,四处宣泄愤懣。
见和连盛怒,斥候只得跪地求饶。
“小可汗息怒,居庸关守將本来直接被嚇跑了,谁料,南边又来了一群奔命兵玩命拼杀,没鹿回部连日奔袭,士气疲乏,又听到刘虞率部北上,这才撤军的。”
“难道我不知道刘虞要来吗?攻不破居庸关,就不会堵住刘虞?八达岭那么险要之地,他不去守,如今汉兵已经出了军都陘,再想堵截就没那么容易了。”
“混帐,说到底还是竇宾该死。”
“待他回营,我定要杀他。”
话音刚落,帐外胡骑奔驰。
一身狐裘,头戴毡帽的竇宾下马回营。
“竇宾见过小可汗。”
和连瞬间拔刀,刀锋架在了竇宾肩头:“你知死吗?”
竇宾主动跪伏在地,低声道:“小可汗要杀我,也不必急於一时。”
“臣此行来,非为请罪,而是有妙计在身。”
“此番定助小可汗,全歼刘虞。”
和连虽然瞧不起这些投降的汉人,但对竇宾的才智却不怀疑。
毕竟两年前,他为鲜卑贏得熹平大捷出了不少方略。
就连他这身汉制明光鎧,也是从汉军身上扒来的呢。
和连收起刀,慢慢呼了口气。
“给你半个时辰。”
“说不服我,我就取你这汉家奴的耳朵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