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堡外的荒地上,陶窑的烟火已经烧了整整一天。那烟不象城里官窑的浓烟那样霸道,是带着陶土气的淡青色,缠在晨雾里像块轻轻的纱巾,十里八乡都能看见——这是陈建国,哦不,现在该叫狗剩的小伙子,折腾出来的新景致。
第二天午后,狗剩摸了摸窑壁,烫得手指一缩又赶紧按住,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朝蹲在旁边扒拉柴火的二娃喊:“停!让它自己凉,别跟上次似的急着开窑,碗都裂成花子脸。”
窑门口早蹲了个身影,柳嫂手里攥着块擦碗布,眼睛盯着渐渐淡下去的烟:“这窑火稳当,烧出来的碗保准结实,装滚烫的小米粥都不炸缝。”
林阿青也凑了过来,袖子挽到骼膊肘,露出沾着陶土的小臂——这几天她跟着和泥、修坯,原本细白的手糙了不少,可眼神亮得很。在这个鞑子说来就来的年月,这些碗不只是碗,是买桑木的钱,是造弓的料,是她爹坟头前能烧的“报仇香”。
挨到傍晚,窑壁终于不烫手了。陈建国推开窑门的瞬间,一股热气裹着野菊花的淡香扑出来,差点把他掀个趔趄——这是他的小窍门,釉料里掺了晒干的野菊灰,不光颜色温润,硬度也能提不少。别以为是啥黑科技,就是村里老陶工传下来的土办法,胜在实用。
窑里的陶碗排得整整齐齐,泛着均匀的淡青色,釉面光溜得象抹了油,夕阳一照,柔光顺着碗边往下淌。柳嫂伸手抄起一个,手指关节敲上去,“当”的一声脆响,馀音绕着窑口转了三圈才散:“好东西!这声儿,比戏班子的锣都清亮,卖十五文都有人抢!二娃,明儿跟你狗剩哥赶集,保准满车去满钱回。”
陈建国摆了摆手,手指捻了捻陶土渣子——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是现代人的营销理论:“就卖十文,买得多的,八文也卖。现在不是赚大钱的时候,是抢时间。鞑子的马蹄子不知道啥时候踩过来,早一天凑够造弓的钱,就早一天多口气。”
“狗剩说得对。”林阿青在旁边帮腔,手里还在摩挲一个小陶碗,“造好弓才是正经事,总不能等鞑子来了,咱们举着陶碗去砸人家的马腿。”
二娃本来还心疼那五文差价,一听见“鞑子”俩字,脖子立马梗起来,攥着拳头往胸口一砸:“听狗剩哥的!薄利多销!等造好弓,俺一箭射穿鞑子的胸膛,让他们知道李家堡的厉害!”那模样,仿佛弓已经造好,鞑子已经被他射倒在地。
李家堡的集市是初三、初八开,这是祖上载下来的规矩,跟城里的“逢五排十”一个理儿。天刚蒙蒙亮,鸡叫头遍,陈建国、二娃就推着木推车往集上赶,柳嫂跟在车边,——六十多个新碗,一个都不能磕着。林阿青本来要跟着,家里还有堆成小山的脏衣服等着洗,只能站在堡口叮嘱:“钱到手先买桑木和牛角,别听二娃的去买糖糕!”
集市设在堡东头的大槐树下,这树有上百年了,枝桠张得比戏台还大,是天然的遮阳棚。才刚辰时,树下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卖粮食的喊“新收的小米,熬粥粘嘴”,卖布的拍着粗麻布“结实耐穿,能传三代”,讨价还价的声音能把槐树叶震下来——这就是乱世里的烟火气,再怕鞑子,日子也得照样过。
陈建国选了个挨着卖鸡蛋的摊位,铺开粗布把陶碗摆好。淡青色的碗在晨光里一晒,立马引来了人。第一个凑过来的是张婶,头上包着青布头巾,竹篮里已经装了半篮子青菜,拿起一个碗翻来复去地看,手指头在釉面上蹭了又蹭:“这碗好看,还带着股香味儿,多少钱一个?我家那三个小崽子,三天摔俩碗,碗柜都空了。”
柳嫂立马接话,声音软得象刚熬好的粥:“张婶您是老主顾了,咱不坑人。一个十文,您买俩给十八文,三个二十五文——这碗结实,就算崽子们扔地上,只要不是往石头上砸,保准没事。”
“十文?值!”张婶掂量着碗,又看了看旁边哭闹要糖的小孙子,咬咬牙,“给我来三个,再敢摔碗,看我不抽他们的屁股!”
二娃眼疾手快,接过三十文钱往狗剩腰间的布兜里一塞,布兜瞬间鼓了一块,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有了头笔生意,后面的就顺了。柳嫂嘴甜,能把陶碗夸成宝贝:“您看这釉色,比城里官窑的差不了多少,盛咸菜不渗盐,装肉汤不挂油”;陈建国管收钱,比帐房先生还认真;二娃负责递碗打包,跑得满头大汗,粗布褂子都湿透了,也顾不上擦。
最痛快的是开杂货铺的李叔,一过来就指着碗说:“这碗我全包了?不,先给我来十个。”狗剩刚要开口说十文一个,李叔就摆手:“我天天卖碗,给个实在价,八文一个,以后你烧多少我要多少。”
陈建国心里一盘算,这是长期买卖,立马应下来:“李叔爽快,以后我烧好碗,先给您送过来。”八十文钱到手,布兜更沉了,二娃摸着布兜,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
不到一个时辰,六十多个碗全卖光了——二十九个十文,四十个八文,一共六百一十文。陈建国把钱倒在粗布上数了三遍,确认没错,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这可不是小数目,在明朝的乡下,一文钱能买一个窝头,六百一十文,够一家四口吃几个月了。
刚回到村头,林阿青就跑了过来,头发乱了,额头上全是汗珠,手里攥着几文皱巴巴的铜钱,手心都沁出了汗:“狗剩哥,这是我帮人缝补衣裳赚的,虽然不多,你拿着凑数。”
二娃刚要伸手去接,狗剩按住他的手,对林阿青说:“这钱你留着,你和柳嫂日子也不容易。等弓造好,第一个让你射箭,保证让你射得又远又准,以后咱们一起杀鞑子。”
林阿青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脸上露出了好久没见的笑容,把钱小心翼翼地塞回兜里:“好!我等着!到时候我要亲手射穿鞑子的喉咙,为我爹报仇!”
和柳嫂、林阿青分了手,狗剩揣着沉甸甸的钱袋,带着二娃直奔西头的王记铁匠铺。这铁匠铺是间低矮的土坯房,门口挂着块发黑的木牌,“王记铁匠铺”五个字被烟火熏得快要看不清。刚到门口,就听见“哐哐”的打铁声,火星子溅得老高,映红了一个黝黑的身影——正是王老铁。
王老铁光着油亮的膀子,汗珠顺着脊梁往下淌,砸在铁砧上跟火星混在一块儿。听见脚步声,他停下大锤,眯着那双总像没睡醒的小红眼,看见陈建国,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哟,这不是想造‘神弓’的狗剩吗?咋,滑轮弓的图纸琢磨明白了?”
“王大叔,改了,不用滑轮了。”狗剩赶紧递上那块画满炭灰的木板图纸,“您看,老桑木做弓身,臂弯贴牛角片,用鱼鳔胶粘牢,弓弦要野牛筋的——材料我们自己找,您只管做工,多少钱?”
王老铁放下大锤,接过图纸翻来复去看了半天,粗糙的手指在木板上戳来戳去:“老桑木得要十年以上的,后山老桑林有,不过都被堡里的大户占着;牛角得要完整的水牛角,劈开来打磨平;鱼鳔胶得新熬,不能掺水,不然粘不牢。”
他顿了顿,烟袋锅子在铁砧上磕了磕:“材料你们自己带,我这儿有现成的野牛筋。一把弓配二十支箭,工钱两百文。先付一半定金,料齐了我开工——丑话说在前头,这种贴牛角的弓我没做过,做坏了别来找我麻烦。”
“两百文?”二娃在旁边急了,手往钱袋上一按,“俺们卖碗才赚几文钱,这一下子就花出去两百,还要买桑木牛角,钱不够啊!”
陈建国按住他的手,低声说:“好弓值这个价,普通弓射不穿鞑子的皮甲,材料咱们慢慢找,先把活定下来。”他心里嘀咕:穿越小说里的主角都是随便画张图就造出神兵器,轮到自己,连个铁匠都得哄着,这金手指怕不是被狗吃了。
王老铁看二娃心疼钱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头:“小屁孩懂啥?好弓配好料,好料配好工。两百文不算贵,要是做出来能用,你们赚大了。舍不得钱就买普通弓,射个野鸡还行,想杀鞑子?做梦。”
“俺才不要普通弓!”二娃梗着脖子喊,“俺要能射穿鞑子皮甲的弓!”
“行,有志气。”王老铁接过狗剩递来的一百文定金,数了两遍,塞进腰里,给了张字条,“按这个规格找材料,别瞎糊弄。”
出了铁匠铺,二娃还在心疼钱:“一百文啊,能买一百个窝头,够俺吃俩月了。要是弓做不好,这钱就打水漂了。”
“放心,不会白扔的。”狗剩拍了拍他的肩,“就算这次做坏了,咱们也知道哪儿错了,下次改进。造弓杀鞑子,又不是蒸馒头,哪能一次就成。”
接下来几天,几个人分工明确:陈建国和二娃负责烧陶,柳嫂看火候,林阿青则四处打听桑木和牛角的消息。老桑林在北边山脚下,树龄够的都被大户霸占着,陈建国拎着两个新烧的陶碗去找赵旗官——这赵旗官是堡里的守兵头领,之前收过狗剩的铜钱,也算有点交情。
赵旗官捏着陶碗转了两圈,嘴角撇了撇,却把碗揣进了怀里:“看在你这碗的份上,我去跟李大户说声,二百文砍一棵,不能再少了。”
牛角是托堡里的屠户找的,屠户拍着胸脯保证:“过两天有牧民赶牛来,杀了牛牛角给你留着,五十文,保证完整没豁口。”
最省心的是鱼鳔胶,柳嫂找渔民买了些鱼鳔,蹲在小泥炉旁熬了大半天,木勺搅得骼膊发酸,熬出的胶颜色微黄,粘得能把两根木棍粘在一起,扯都扯不开——就是满院的鱼腥味,引来好几只猫围着转。
材料凑齐那天,狗剩和二娃推着车直奔铁匠铺。王老铁翻着桑木看了看,又捏了捏鱼鳔胶:“桑木还行,就是没干透,阴干三年的才是上等料;牛角凑合,胶熬得不错。现在做还是等几天?”
“现在就做!”二娃急得跳脚,“俺天天做梦都梦见射鞑子,不能等了!”
接下来几天,俩人除了烧陶,有空就往铁匠铺跑。二娃每次去都抢着拉风箱,“呼嗒呼嗒”的,火苗被吹得老高,眼睛却死死盯着弓坯,隔一会儿就问:“王大叔,这弓能射一百步不?能穿鞑子的皮甲不?啥时候能做好啊?”
王老铁被问烦了,挥着大锤赶他:“再催我就把弓坯砸了!小屁孩懂啥,造弓比娶媳妇还费功夫!”二娃吓得赶紧闭嘴,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盯着,那眼神,比看新媳妇还热切。
陈建国在旁边默默看王老铁处理桑木、打磨牛角,把每一步都记在心里——这年头,手艺攥在自己手里才踏实,总不能一直求着别人。
三天后的傍晚,铁匠铺的伙计来喊他们,弓做好了。陈建国和二娃一路跑过去,刚进门就看见墙上挂着把新弓——深褐色的桑木弓身泛着光,纹理清淅,臂弯处的牛角片贴得严丝合缝,野牛筋弦绷得紧紧的,用手一弹,“嗡嗡”的闷响,透着股子劲儿。旁边的二十支箭也摆得整齐,杨木箭杆笔直,铁箭头磨得发亮,能照见人影。
“试试。”王老铁把弓扔过来,又递了支箭,抱着骼膊站在一旁。
陈建国接过弓,入手沉甸甸的,比他想象中还沉。他左手握弓,右手勾弦,深吸一口气,腰眼一沉,慢慢使劲——弓身的弹性不错,轻松拉到半满,他心里一喜:这弓果然没白等。
他想拉满了试试力道,刚加了把劲,突然“咔”的一声轻响,跟咬脆骨头似的。陈建国心里一紧,低头一看,牛角片上裂了道缝,桑木弓身也弯得变了形。他想松手都来不及了,“哗啦”一声脆响,牛角片直接崩飞,砸在墙上弹了回来,野牛筋弦也松了,软塌塌地垂着——好好的弓,瞬间成了废品。
王老铁“嗤”了一声,蹲在门坎上抽起烟袋:“我早说了,老桑木没干透,里面的潮气没散,跟牛角片粘不牢,一受力就崩。这破玩意儿,也就射射野鸡,想杀鞑子?做梦。”
二娃的眼泪“唰”就下来了,攥着拳头就要冲上去:“你骗钱!俺们付了工钱,你咋不把桑木烘干?俺找赵旗官评理去!”
狗剩赶紧拉住他,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他知道,王老铁是堡里唯一的铁匠,真闹僵了,下次连打铁的地方都没有。而且这事也不能全怪人家,是自己急于求成,没等桑木干透就拿来用了。他捡起地上的牛角片,又拿起断弓,对王老铁道:“谢了王大叔,是我们太急了,不怪您。”
拉着二娃往外走,二娃还在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狗剩哥,咱们的钱全白花了……一百文工钱,两百文桑木,五十文牛角……俺想杀鞑子,替俺娘报仇,咋就这么难啊……”
“哭啥,钱没了能再赚,弓碎了能再做。”陈建国拍了拍他的肩,声音有点沉,却很坚定,“是咱们太想当然了,老桑木得阴干三年才够,咱们才等了几天?急不来。”
回到家,柳嫂已经做好了晚饭,小米粥熬得稠稠的,还蒸了两个红薯,放在灶上保温。看见俩人脸色不对,手里还拿着断弓,她心里就明白了,赶紧盛了碗粥递给二娃:“先喝粥,哭管啥用?钱没了咱们再烧碗赚,弓碎了咱们再做,只要人在,啥都能有。”
二娃接过粥,眼泪掉在碗里,搅得粥都浑了,却还是大口喝着。陈建国坐在灶边,看着手里的断弓,心里也不是滋味——穿越小说里的主角都是开了挂的,随便弄点东西就能成功,轮到自己,连把弓都造不明白,这穿越怕不是来渡劫的。
可转念一想,他又清醒了:没有机床,没有钢铁,没有合格的材料,想造超越时代的武器,纯属做梦。明朝的手艺,就得按明朝的规矩来,一步一步来,先把材料弄好,再琢磨工艺,急不得。
他把断弓往墙角一靠,站起身,看向外面的陶窑:“柳嫂说得对,钱没了再赚,弓碎了再做。咱们多烧几窑碗,攒够钱找老木匠学烘干桑木的法子,下次一定成。”
晚风刮过来,带着陶窑的烟火气,暖烘烘的。二娃抹掉眼泪,抓起旁边的斧头:“狗剩哥,俺明天去砍柴火,多烧几窑碗!俺们不放弃,一定能造出好弓,杀鞑子!”
狗剩点点头,心里亮堂了——他有带着前世记忆的自己,有报仇心切的二娃,有心细的柳嫂,有坚韧的林阿青,还有这股不服输的劲。乱世里,没有捷径可走,但只要一步一个脚印,总能闯出条路来。
远处的陶窑,馀温还在,就象他们的希望,没那么容易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