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六月中旬,宣化府的麦子刚割完,镇守司衙门外的晒谷场像铺了层金毯子。新麦堆得山高,太阳一晒,暖烘烘的麦香混着麦糠往人鼻子里钻——兵卒们扛粮袋时,麦糠粘在络腮胡上、落进领口,挠得人直缩脖子,却没人敢抱怨,毕竟这金灿灿的都是活命的粮。
可这满院子的丰收气,偏偏绕着西侧书房走。窗板关得严丝合缝,跟焊死了似的,案上铜炉烧的龙涎香闷得人胸口发堵,比三伏天穿棉袄还难受。监军道李若圭斜瘫在紫檀木椅上,右手拇指磨着腰间的玉牌,那牌子上“御马监随堂”五个小字刻得精致,却是他的护身符——这位不是苦读出来的文官,是崇祯身边的“自己人”,去年托了王承恩的关系,才捞到宣化监军的肥差。明着是盯着边军,实则是替阉党把住北地的钱袋子和军权。
虽说他跟东林党是死对头,见面能瞪出火星子,但在“压下边军的破事”上,两派倒比亲兄弟还齐心——毕竟边军乱了,谁的乌纱帽都保不住。
“周同知,云州卫的军报,再念一遍。”李若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尾音拖得能绕房梁三圈,让站在案前的周士朴后颈发僵。这位云州卫指挥同知是天启二年的进士,东林党外围成员,平时见了李若圭,下巴抬得能顶到天,今天却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手里这份报要是递上去,别说他自己,整个宣化府的官都得去诏狱里啃窝头。
崇祯皇帝看不得下面人打败仗,只要打败仗他就拍着桌子,撤换、拿办一批人。反正大明朝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想当官的人。这样的高压强权之下,皇帝在皇宫里做着下面臣子人人用命的美梦,殊不知这样不问青红皂白的高压,诞生的是原来不和的党派,在欺瞒皇上这件事上,都能放下成见,通力合作。
周士朴捧着文书的手颤得象打摆子,纸角被捏得发皱,清嗓子的声音都发飘:“崇祯二年六月初二,察哈尔部巴图百来号鞑子突至云州镇……秦守义闭城不战,偷偷让家仆送了两匹绸缎、五十石新麦乞降。初四,巴图假称献死囚进城,转头就抢粮,秦守义被他小妾苏氏砍死,军民没打就跑了,五百多石粮被抢,死伤二百多、被劫掠七八百军户……”
“住嘴!”李若圭猛地坐直,抬手就把案上的茶盏扫到地上。“哐当”一声,茶汁溅到周士朴的官靴上,他却不敢躲。“周同知,你是老糊涂了还是想造反?朝廷正等着这新麦补边饷,你倒好,要报‘守将投降、粮被抢’?”李若圭站起身,踱到周士朴跟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像猫看老鼠,“去年东林诸君在户部拍着胸脯喊‘强边卫、固京畿’,户部不得已才许了八十万银子的军饷,结果养出秦守义这种软骨头?陛下要是问‘朕的军饷喂了狗?’,你我谁去领罪?是你去诏狱,还是我去?”
周士朴脑袋快垂到胸口,汗顺着脸颊淌进衣领,凉丝丝的却不敢擦:“学生知道大人的顾虑,可固塞卫也递了军报——沉廷威六月初五在草莽沟设伏,用五百刚收完麦的疲兵打额勒部二百骑,杀了六十多个鞑子。有六十多颗鞑子的首级呢,这个是不小的功劳啊!”
“功劳,谁的功劳?给那些边将记功劳,他们的尾巴更要翘到天上去了。这些边将只说杀了鞑子六十多,怎么不说我大明军户死伤了二百多,二百多军户的命,我这心都疼啊!鞑子才死伤六十多,指挥的一点问题都没有,谁敢担保?沉廷威明摆着就是个功过相抵。最多就是战死的军士的抚恤银子,咱们不压着他,他能有什么说的?秦守义是投降的,还是浴血奋战战死的,不能凭着几个逃兵,空口一说,就定性。必须给我查清楚!谁要是敢让英雄流血,还背负骂名,谁就是我的敌人!”
李若圭嗤笑一声,转身从抽屉里抽出两份纸,“啪”地甩在周士朴面前。一份是云州卫指挥使张维枢的履历,红圈标着“任满待迁”;另一份是固塞卫吴自勉儿子的乡试报名表,笔迹都没干。“张维枢是你们东林的人吧?他去年就该升官,吏部的文书压在司礼监,我不点头,他就得在这儿耗到退休;吴自勉不是东林的,但他儿子想考顺天府乡试,得求国子监的人递条子——这两条辫子,够不够栓住他们?就这样以实上报,我看他们谁敢闹”
他走到窗边,推开条缝,看着晒谷场上扛粮的兵卒,声音冷得象冰:“你去跟张维枢说,想升官就把秦守义的事查明了;跟吴自勉说,他儿子想考场顺利,就按我说的来——沉廷威‘功过相抵’,不赏不罚,他是‘擅自动兵,白白死人’至于秦守义……。”李若圭顿了顿,“我觉着是率军民护粮死战,力竭殉国,当然需要你们去查实。如果真象我推测的那样,就应该追个都督佥事,给五十两抚恤金。咱们得树个‘忠臣’幌子,让下面人都学着点!咱们这一级主官,就得敢于担事,就得有自己的正确看法,不能让下面人左右咱们得看法”
周士朴捡起文书,手指捏得发白——他何尝不知道篡改军报是欺君之罪?可东林党的脸面必须得保,阉党的权位必须得保,两派斗得你死我活,却在“坑边军”上拧成一股绳。李若圭嘴里的“心疼军户”,谁都知道,是心疼那一笔抚恤的银子。他深吸一口气,躬身应道:“学生明白了,这就去办。”
李若圭挥挥手,看着周士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坐回椅子上,拿起案上的密报——是王承恩从京城发来的,东林党在查阉党克扣边饷的事,让他“盯紧边军,别出乱子”。他冷笑一声,把密报揉成一团扔进香炉,火星子“噼啪”溅起来,烧黑的纸灰粘在袖口,他嫌恶地掸了掸:“都是为了前程,谁也别嫌谁脏。”
与此同时,李家堡的北堡墙上,陈建国正拽着李二娃往上爬。夯土墙凹凸不平,李二娃的布鞋磨掉了底,脚趾头蹭得通红。
两人爬上去时,堡墙上已经聚了几十个军户,手里的家伙什五花八门:锄头、柴刀,还有人扛着锈掉了矛尖的的长矛,一个个脸色发白,却都瞪着眼往北边瞅——毕竟鞑子的影子,比老虎还吓人。
“狗剩哥!你看那儿!”李二娃突然喊起来,手指着北边二里地外的土坡。陈建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土坡上站着几个身影,头皮剃得锃亮,头顶留一撮毛,编着一根老鼠尾巴那样细的小辫子——标准的鞑子打扮,跟史料里画的一模一样。这几人骑着马,手里拎着长弓,慢悠悠地晃着,时不时往堡子这边瞥,跟逛自家后花园似的。
陈建国眯起眼仔细瞧——这几人的马,精瘦、健壮,比明军的瘦马强十倍,每人身边还跟着一两匹备用马。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不是来抢粮的。”陈建国脱口而出。
“啊?”李二娃愣了“不抢粮?那他们来干啥?”
“是鞑子的前锋营超哈,就是哨探。”陈建国指着那些鞑子,“你看他们带那么多备用马,就是为了跑得快,探清楚咱们这儿有没有明军主力。要是抢了粮,马背上驮着粮袋,根本跑不快,反而会误了北边大部队的事——鞑子精着呢,不会干这种傻事。”
李二娃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还黏在鞑子身上,手里的柴刀磨得雪亮,比划着名砍人的姿势:“我数了,一共七个!狗剩哥,咱们冲出去宰了他们呗!一个鞑子头换十两银子,这波血赚啊,够咱们全堡子买麦种的!”
陈建国差点被他气笑,伸手拍了下他的后脑勺:“你是不是傻?咱们没马,怎么追?再说他们的弓能射一百多步,咱们还没靠近就成刺猬了。”
就在这时,南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有人喊:“明军来了!”陈建国抬头一看,二三十骑从南边冲来,马匹虽不算壮,却跑得飞快,十来个明军已经把箭搭在弓弦上,剩下的明军马刀拖在身侧,低低的伏在马背上,姿势倒是挺专业。
坡上的鞑子也发现了明军,原本散着的队形很快收拢,马匹刨着蹄子,像蓄势待发的豹子。没等明军靠近,鞑子突然动了——七个人分成两拨,左三右四,朝着明军的两翼包抄过去。明军也不含糊,立马分成两队迎上去。
陈建国的心跳突然加快——穿越过来才三天,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古代骑兵打仗,比看话本刺激多了。心里竟有点蠢蠢欲动,想抄起家伙冲下去,很明显是穿越带来的副作用,上一世的化工专家,这一世的陈狗剩都不可能有这样的冲动。理智很快按住了冲动:他现在就是个普通军户,手无寸铁,冲下去跟送人头没区别。
“冷静,冷静,活下去才能干大事,必须苟着。”陈建国在心里默念,眼睛死死盯着战场。
鞑子的马是真快,没一会儿就拉近了距离,双方相距约一百五十步时,鞑子们突然拉弓,弓身拉成满月,箭头闪着寒光。明军里也有十几人举起弓,可动作慢了半拍。
“咻——”鞑子的箭先射了出去,带着尖啸声飞向明军。陈建国看得清楚,两三名明军应声栽下马,还有两个中箭后,扔掉弓箭死死抱住马脖子,身子晃了晃,居然没摔下去,也算硬气。
放完箭的鞑子没停,朝着明军侧翼呼啸而去,显然是想绕到身后。明军也知道鞑子的套路,没受伤的立马拨转马头去追。就在鞑子跑出去十几步后,明军的箭才射出去,可射程明显短了不少,七八支箭只中了两三支,还没穿透鞑子的皮甲,“当”的一声就弹开了。
唯有一支箭射中了鞑子的马肚子,那马嘶鸣一声倒在地上,骑手也摔了下去。陈建国正想着“这下能抓个活的”,就见那鞑子双腿向上一蹬、一旋、拧腰、挺身、窜起,稳稳落在旁边的备用马上,手里的弓都没松,动作行云流水,一点不慌乱。
“我的娘,这身手简直,厉害!”李二娃看得眼睛都直了。
鞑子的第二批箭很快又射了出去,又有几名明军中箭落马。可奇怪的是,鞑子明明占了绝对上风,却突然拨转马头,朝着北方溜之大吉。陈建国正满脸问号,就听见身边有人喊:“明军大部队来了!”
南边几里外的山道上,烟尘扬得象蘑菇云,马蹄声密得象炒豆子,看规模至少有百馀人马。坡上的鞑子跑得更快了,转眼就钻进北边的树林,连影子都没了。
“可惜了的几十两银子!”李二娃撇着嘴,踢了一脚夯土墙,“要是老木叔肯借他的鸟铳,我一铳一个准,绝对稳赢!”老木叔是堡里唯一有鸟铳的人,那枪是他爹传下来的宝贝疙瘩,谁借都跟要他命一样。
陈建国笑了:“就老木叔那鸟铳?妥妥的烧火棍,打五六十米就得脱靶,还容易炸膛——上次他试枪,差点把自己眉毛燎了,你还敢用?鞑子的箭能射一百多米,没等你枪举稳当就被射穿了,纯属送人头。”
“啥五六十米一百多米?”李二娃挠挠头,一脸迷糊,“狗剩哥,你说的是啥?我咋听不太懂。”
陈建国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改口:“就是五六十步远,一百多步远——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咱们的家伙没人家的厉害。”
堡墙上的军户见鞑子走了,渐渐散去,各自回家忙活。陈建国却没动,拉着李二娃靠在夯土墙上,闭上眼睛——刚才那一分钟的战斗画面,在脑子里反复回放,不是回味刺激,是在抠双方的差距。
首先是战术,鞑子的哨探根本不跟明军硬拼,就用马快、箭远的优势打游击,打完就撤,一点不恋战,主打一个“探虚实”;其次是兵员素质,摔下马的鞑子心理素质比明军稳多了,一看就是长期训练的硬核选手,反观明军,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再看马匹和武器,鞑子的马壮、备用马多,弓拉力足,箭头是纯铁的,射穿明军的布甲跟捅窗户纸似的,而明军的弓软,箭头大多是铁皮包木头,射在鞑子皮甲上跟挠痒痒没区别,属实拉胯。
还有李二娃羡慕的鸟铳,李家堡这的火绳枪就是个“烧火棍”,装弹慢、射程近,五十步外就没准头,还容易炸膛,跟鞑子的长弓比,差了十条街。
陈建国睁开眼,望着北方的天空,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这些哨探敢深入到李家堡附近,是不是意味着北边的防区已经漏了?他想起记忆碎片里的事:崇祯二年秋收后,皇太极就带着十万铁骑绕道蒙古,从山西大同打开缺口进来,一路打到北京,闹了大半年才撤;崇祯七年,又带着九万兵分四路打宣化、大同,把北地搅得天翻地复。
现在是六月,离皇太极第一次打北京还有三个多月,离打宣化还有五年。这些鞑子只有一根老鼠尾巴一样的小辫子,明显是女真八旗的人,不是蒙古部落的“打谷草”队伍——蒙古人抢粮只会在边境晃悠,不会深入这么远,只有皇太极的哨探,才敢这么大胆。
这么一想,陈建国反而松了口气:还好,还有时间准备,不用立马跟十万铁骑硬碰硬。普通部落抢粮,深入百多里就够了,怕被明军包饺子,可皇太极的人不一样,他们是为了大举进攻探路,不在乎这点风险。
“狗剩哥,你发啥呆呢?脸都快皱成包子了。”李二娃戳了戳他的骼膊,眼里带着担忧。
陈建国回过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很肯定:“在想怎么守住堡子。放心,妥妥的能守住。咱们先把弓箭改好,一步一步来,办法总比困难多。”
他心里已经有了谱:堡里有二三百军户,没马没粮,搞火器不现实,但弓箭能搞——木材、牛角、筋腱这些材料,堡子里都有,只要把弓的拉力提上去,箭头改成纯铁的,射程和杀伤力就能翻倍,至少能守住堡子,不让鞑子轻易进来。
等守住了堡子,再慢慢琢磨改良鸟铳,搞燧发枪。前世看的穿越小说里,改良武器的法子不少,虽然不一定都能用,但总能找到适合现在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先靠烧陶赚钱,有了钱才能买材料、改弓箭,才能在这乱世里活下去。
风吹过来,带着麦香和尘土的味道,陈建国深吸一口气,觉得心里踏实多了。他拉着李二娃往堡下走,边走边说:“别惦记银子了,咱们的陶坯还等着晾干呢,烧好了拉去集市卖,换了粮才是真的。”
李二娃点点头,又突然追问,眼里满是不确定:“狗剩哥,咱们真的能守住吗?我总有点慌慌的。”
陈建国回头,望着堡外金黄的麦场,语气坚定:“必须能。只要咱们肯动脑子、肯下力气,就没有守不住的堡子,这波咱们稳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的麦垛在馀晖里泛着暖光,乱世虽乱,但活下去的希望,就象这新麦一样,正在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