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陈建国才从草堆上拱起来,浑身骨头缝都透着酸——这草堆看着软和,实则硌得人背疼,比不得家里那张破木床。他揉了揉眼,第一反应不是摸肚子喊饿,而是往院角那座土窑瞅,眼睛瞬间亮了。
烧了半夜,晾了大半夜的第一炉陶碗,该出炉了。
他抄起墙角那根磨得发亮的铁钩,这钩子原是军器库的废铁,被他捡回来敲敲打打改了用途,此刻正派上大用场。铁钩刚撬开炉门,一股热浪“呼”地扑出来,裹着陶土特有的焦香,还混着点草木灰的味道,呛得他鼻尖发痒,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他眯着眼往炉膛里瞅,就见那十个碗稳稳当当立在里头,碗口那圈特意捏出的浅纹,在馀温中泛着温润的米黄色,釉色匀得象被米汤浸过,连一道细裂痕都没有。
“成了!”
他低喊一声,声音都发颤,慌忙伸手去拿旁边的木钳。木钳夹着碗沿往外拽时,指尖不小心蹭到了碗边,烫得他“嘶”地吸了口凉气,手一缩,碗却稳稳地被钳住了。他咧嘴笑得露出牙,眼角的褶子都挤到了一起——在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乱世,这十个碗,不是碗,是他陈建国攥住的第一根救命稻草。
稻草得再多捆几根才保险。陈建国把陶碗小心翼翼地摆在阴凉处,转身拎起墙角新编的竹箩筐。这筐是他前几天砍了堡外的竹子编的,手艺糙,边缘还有毛刺,好在结实,筐底垫了层干草,防陶土漏下去。他脚步轻快地往河边走,心里盘算着:昨日探好的那片黏土在河湾南岸,细腻得象筛过的面粉,一点沙子都没有,掺上些细砂烧出来的碗,结实耐摔,集市上的人就爱要这种。这次多挖些,争取一次性烧出三十个,往后换粮也能多换两斗,家里那点谷子,真的快见底了。
可刚蹲下身,锄头刨下去没两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震得他手一抖,锄头“咵碴”一声砸在泥里,溅了他一裤腿泥点。
“住手!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儿挖土?
陈建国心里“咯噔”一下,回头就看见两个穿青布褂子的汉子立在坡上。为首的那个,脸膛蜡黄,三角眼,正是张大户家的下人张旺财,堡里人都管他叫张五。这张五仗着张大户和周百户沾点亲戚,在堡里横行霸道,尤其爱欺负他们这些没权没势的军户。另一个下人手里拎着根枣木棍子,正往地上戳得咚咚响,眼神里满是挑衅。
“张五爷,是我。”陈建国赶紧停手,把锄头往身后藏了藏,陪着笑脸往后退了两步,“我挖点土,烧几个碗换粮吃,不碍您的事吧?”
张五“哼”了一声,几步就冲了下来,抬脚就往刚挖好的陶土堆上踩——那土还带着潮气,被他踩得稀烂,泥浆都溅了出来。“换粮?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河边的土,从东头到西头,都是张老爷家的!你个穷军户,也配动?”
拎棍子的下人也凑上来起哄:“赶紧把土倒了滚蛋!再敢在这儿挖,就把你绑去见张老爷,打断你的腿!”
陈建国心里一沉,凉飕飕的——昨日来的时候还没人管,今日就有人堵截,不用想,定是烧陶的事被哪个嘴碎的传去张大户家了。张大户那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更见不得别人赚点活命钱。他攥紧锄头柄,指节都泛白了:要是跟他们硬拼,自己孤身一人,肯定讨不到好,被抓去张府吃顿鞭子是小事,烧陶的事就彻底黄了。
“五爷,您看,就这半筐土,”陈建国放软了语气,近乎哀求,“您通融一下,我烧了碗换了粮,回头一定孝敬您老人家。”
张五伸手就推了陈建国一把,力道不小:“通融?你拿什么跟我通融?空口白牙吗?”
陈建国跟跄着后退两步,后腰“咚”地撞在河边的柳树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就在这时,他摸到了怀里的二十多个铜板——这是他前几天帮堡里的王老汉修房子赚的,本想托人去镇上买两瓶烧刀子,送给堡里的小旗赵广平,套套近乎,如今看来,只能先拿来救急了。他赶紧摸出五个铜板,双手递过去,腰弯得更低了:“五爷,一点小意思,您老高抬贵手。”
张五的眼睛瞬间亮了,伸手接过来,用手指掂了掂,却又撇了撇嘴,往兜里一揣:“这点钱就想打发我?你当我是要饭的?”
陈建国正犯愁,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粗嗓门,震得柳树叶都晃了晃:“张五,你在这儿耍什么横?欺负个穷军户,算什么能耐!”
陈建国抬头一喜,差点喊出声来——来的是赵广平,手里托着个蛐蛐罐,慢悠悠地踱过来。赵广平是堡里的小旗,管着二十来个军户,这人虽说爱财,却还有些骨气,不象张五那样欺软怕硬,张五平日见了他,也得让三分。
张五脸上的嚣张立马收了个干净,堆着笑就迎上去:“赵旗官,您怎么来了?我这不是看见有人乱挖土,怕坏了张老爷的地,过来管管嘛。”
赵广平走到陈建国身边,低头看了看地上被踩烂的陶土,又看了看陈建国手里的锄头,心里立马就明白了。他把蛐蛐罐往怀里一塞,眼睛一瞪,对着张五吼道:“这土是张家的?我在堡里待了十年,怎么不知道?要是狗剩他爹还在的时候,在这儿挖点土,你们敢拦吗?现在狗剩他爹不在了,你们就欺负一个苦孩子?我告诉你张五,再敢叼难他,别怪我禀明周百户,说你欺压军户!”
这话戳到了张五的痛处,周百户虽然不会在乎军户的死活,不过如果赵广平去告状,那张大户肯定得大出血是跑不了的。
他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往后缩了缩:“不敢不敢,赵旗官的面子我哪敢不给?我这就走,这就走!”说着眼疾手快地拉着拎棍子的下人,头也不回地跑了,那模样,比被狗追还快。
陈建国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都浸湿了衣裳。他赶紧把剩下的铜板全掏出来,双手递过去:“赵旗官,谢谢您解围,这点钱您拿着买酒喝。”
赵广平接铜板时愣了愣,又抬头看了看陈建国,笑了:“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会来事了?以前见了我,不是躲就是绕,怎么,开窍了?”他顿了顿,扫了眼地上的陶土,“你想烧陶换粮?”
“是!赵旗官!”陈建国赶紧点头,声音都有些发颤,“家里快断粮了,实在没办法,才想起来烧几个碗去集市换点谷子。要是能成,以后换了粮,肯定少不了您的好处。”
赵广平把铜板往兜里一揣,拍了拍陈建国的肩膀:“行,我知道了。你尽管烧,要是再有人叼难你,就报我的名字。”说罢托着他的蛐蛐罐,趾高气扬地往堡里走,罐子里的蛐蛐“瞿瞿”地叫着,象是在给他助威。
陈建国看着赵广平的背影,心里踏实了不少——有赵广平罩着,烧陶的事总算稳了大半。他赶紧把被踩烂的陶土拢起来,又挖了半筐新土,把箩筐装得满满当当,扛在肩上往家走。这土虽沉,却比空筐时让人安心。
刚拐过堡里的老槐树下,就见几个军户蹲在墙根搓草绳,个个愁眉苦脸,眼神里都带着慌。见陈建国过来,其中一个军户叹了口气:“建国,你听说了吗?昨儿还传宣府那边太平,今儿西头的了望塔就多了两个值守的兵,时不时往北方瞅,怕是要出事。”
陈建国攥紧了箩筐绳,心里也跟着沉了沉——这年头,安稳从来都是偷来的,就象他手里的陶土,看着实诚,指不定哪天就被人踩烂。说不定哪一天,这安稳就没了。
宣威前卫云州千户府的书房里,秦守义正摩挲着案上的羊脂玉如意,指尖的凉意也压不住额角的汗。这玉如意是他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据说能安神,可此刻,半点用都没有。
把总吴德躬着腰站在桌前,头都不敢抬,声音压得极低:“千户,前哨刚回来报,鞑子马队离云州镇只剩三十里了,看旗号,象是察哈尔部的。您看……”
“看什么看!”秦守义把玉如意往案上一拍,“当啷”一声,吓得吴德一哆嗦。“你是跟着我从京城过来的,忘了我花了多少银子才买的这个千户?八百两!整整八百两雪花银!京里的大佬们都说,这几年鞑子忙着内讧,顾不上犯边吗?我才争着来这地方镀金!我是谁?我是东林清流里少有的文武全才,年轻俊杰!老子是来挣军功的,不是来和鞑子拼命的!”
他起身踱了两步,目光扫过墙上的《边镇防务图》,最终死死黏在云州卫粮库的红圈标记上——那是他的命根子,粮库在,他的家业就在。“吴德,你去寻个靠谱的中间人,跟鞑子那边递个话。”秦守义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几分阴狠,“只要他们不碰咱们的粮库、不烧我的庄子,什么王家堡、张家墩那些地方,他们爱抢哪儿抢哪儿,咱们就当没看见。要是能花几十两银子,买上几颗鞑子犯人的脑袋,凑个军功,你更是大功一件!”
吴德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赶紧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笑:“千户英明!这法子既保了家业,又能得军功,还不和鞑子结死仇,真是万全之策!”
“英明个屁!”秦守义瞪了他一眼,却没再反驳——吴德这话,说到他心坎里了。他挥挥手:“赶紧去办,别让底下的百户看出破绽,要是走漏了风声,仔细你的皮!”
吴德刚要转身,秦守义又补了句:“对了,把库房里那两匹杭州产的绸缎带上,是本千户给鞑子头领的‘见面礼’。”
同一时辰,云州卫南边几十里的固塞右卫,风比云州更烈,刮得龙门千户府的校场旗杆“呜呜”作响。沉廷威身披重甲站在演武台上,甲片摩擦着发出“咯吱”的声响,手里的环首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身后的五百士兵列成五排,虽盔甲上带着锈迹,有的甚至缺了甲片,却个个挺直了腰杆,手里的刀枪都攥得紧紧的,指节发白。百户赵烈往前迈了一步,声音有些尤豫:“千户,咱们的职责是掩护后方军户撤退,可鞑子来势汹汹,咱们才五百人,要不……等云州卫的援兵?”
“等秦守义?”沉廷威冷笑一声,刀指北方,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更远,“那几个京城里来的软蛋、小白脸,眼里只有银子和乌纱帽,你指望他们来打仗?他们不把咱们卖了换银子,就算烧高香了!”
他转身看向士兵,声音陡然拔高,震得人耳膜发疼:“兄弟们!咱们身后是什么?是龙门堡的父老乡亲,是咱们的老婆孩子!鞑子来了,咱们退一步,他们就得掉脑袋!我沉家三代守边,没有孬种,我沉廷威更不做孬种,我的兵,也绝没有孬种!今日出战,哪怕只剩一个人,也得把鞑子挡在龙门以北!后退者,斩!”
“愿随千户死战!”
五百士兵齐声呐喊,声浪盖过了风声,连校场边的老槐树都在震颤。赵烈抽出佩刀,刀刃在掌心划了道血口,鲜血滴在刀身上,顺着纹路往下淌:“我赵烈在此立誓,与鞑子不死不休!”
士兵们纷纷效仿,掌心的血染红了刀柄,眼里却燃着怒火,没有一丝惧色。沉廷威看着眼前的弟兄,用力一挥刀:“出发!去草莽沟埋伏,让鞑子尝尝咱们的厉害!”
宣化府下辖的六十多个千户所,此刻正上演着截然不同的景象——有的千户忙着贿敌自保,比如秦守义;有的百户带着人加固堡墙,准备死战;更多的军户像陈建国一样,还在为一口粮奔波,他们不知道,一场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暴,已经在眼前凝聚。
吴德揣着那两匹流光溢彩的绸缎,骑着匹瘦马往荒坡赶,心里七上八下的,比揣了只兔子还慌。荒坡上已经有几个鞑子在等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手里的马刀闪着寒光,那气势,看得吴德腿肚子转筋。
为首的汉子约莫二十七八岁,脸膛黝黑,左额角有道深疤斜划到下颌,正是察哈尔部巴彦台吉的次子巴图。他头上编着十几条小辫子,身上披着件缴获的明军铠甲。
吴德赶紧翻身下马,差点摔个狗吃屎,他弓着腰把绸缎递过去,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衣领:“巴图台吉,这是我们千户秦大人特意给您备的薄礼,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巴图伸手接过绸缎,手指捻着经纬,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秦守义倒会做人,知道本台吉缺些象样的玩意儿。”他把绸缎往身后的随从手里一扔,象是扔了块破布。
“巴图台吉宽宏大量,”吴德陪着笑脸,声音都在抖,“我家千户说了,只要台吉不扰云州镇,王家堡、张家墩那些地方,台吉随便去取,我等绝不多管,也绝不派兵阻拦。”
巴图突然一脚踩在吴德刚递过来的粮册上,粮册被踩得皱巴巴的。“放心,本台吉说话算话。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冷下来,像冰碴子扎人,“两天后,我带些弟兄去云州镇‘做客’,亲自把蒙古死囚送过去,我要看着秦千户亲手斩了他们。让秦守义备好酒肉,再寻几个标致的女人,要是怠慢了,可就别怪本台吉不认帐,一把火烧了他的粮库!”
吴德心里一突,腿都软了,差点跪地上——这哪是做客,分明是来示威的。可他不敢反驳,只能连连点头:“一定一定,我这就回去禀明千户,定让台吉满意!”
等吴德揣着巴图的“承诺”回府,秦守义正坐在书房里搓着玉如意,听了这话,眉头皱成了个疙瘩,手指停在如意上不动了:“带弟兄来做客?还要看我斩死囚?这巴图怕不是要耍花样?”
“千户您多虑了!”吴德赶紧凑上前,递上杯热茶,“巴图收了您的绸缎,又答应不扰云州镇,还要亲自送上蒙古死囚,这是给您面子啊!他最多不过是想讨杯酒喝,趁机显显威风。您要是把他哄高兴了,往后鞑子再来,云州镇就更安全了!”
秦守义摩挲着玉如意的纹路,想了半晌,终究还是贪念压过了顾虑——要是能得几颗鞑子人头,凑个军功,明年就能调回京城了,到时候谁还管这破地方的鞑子。“也罢,就按你说的办。备上最好的酒肉,让后院的翠儿她们几个都出来伺候。本千户也正好亲手杀几个鞑子,壮壮胆气,往后回京城也好有个说法。”
两天后,云州镇的寨门缓缓打开,吊桥“嘎吱嘎吱”地放了下来。巴图带着百十个骑手持刀而入,马蹄踏在青石板上,震得沿街的门窗都发颤。街上的百姓早就躲回了家,门都用木板顶住,只有几个胆大的从门缝里往外瞅,眼神里满是恐惧。
秦守义领着吴德和几个亲兵,早早候在千户府门前,穿了件新做的锦缎袍子,看着油光水滑。见了巴图,他老远就拱手作揖:“台吉大驾光临,秦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巴图翻身下马,根本没理会秦守义的招呼,径直往府里闯,那模样,比主人还横。大厅里,桌上摆满了烤羊、炖肉、烈酒,还有雪白的白面馒头,热气腾腾的,香味飘了满厅。翠儿穿得花枝招展,端着酒壶凑上前,声音柔得能掐出水:“大人,奴婢给您满酒。”
巴图一把抓住翠儿的手腕,翠儿疼得“哎呀”一声,酒壶差点掉在地上。他将酒一饮而尽,目光在翠儿身上来回扫,笑得满脸横肉都堆了起来:“秦千户倒是会享受,有这么标致的美人在侧,比我们草原上的姑娘嫩多了。”
秦守义赶紧赔笑,腰弯得更低了:“台吉若是喜欢,这个翠儿您带走,只要台吉高兴,怎么都成。”
酒过三巡,巴图突然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哐当”一声,碎瓷片溅了一地。满厅的鞑子瞬间拔刀,刀光映得人眼晕,吓得小妾们尖叫着往后躲。秦守义吓得腿一软,刚要往桌子底下钻,就被两个鞑子按在地上,脖子上架着刀,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尿了裤子。
“秦千户以为,本台吉真会看上你那两匹破绸缎?”巴图踩着秦守义的手背,声音冷得象冰,“额哲汗让我们多抢粮、少杀人,本台吉偏不!我就喜欢看你们这些软骨头求饶的样子,更喜欢你这种软骨头死在我面前,哈哈哈!”
翠儿吓得浑身发抖,却突然跪到巴图脚边,伸手就解自己的绸衫,雪白的肌肤晃得人眼晕,声音带着哭腔:“台吉饶命!奴婢愿意伺候您,求您别杀奴婢!只要您不杀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秦守义见状,象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喊道:“翠儿!好好伺候台吉大人!只要台吉高兴,就能饶了我们!饶了我们啊!我给你买的金镯子还在首饰盒里,都给你!”
巴图看着翠儿,突然从腰间抽出把弯刀,“哐当”扔在她面前:“想活?简单。就用这刀,把秦守义的头砍下来。砍死他,我就留你一条命。”
翠儿握着刀,手抖得象筛糠,刀身在她手里晃来晃去。在巴图的逼视下,她咬着牙站起来,一步步走到秦守义面前。秦守义看着她,眼里满是哀求:“翠儿,别……我待你不薄啊!我给你买金镯子,给你做新衣裳,你别杀我……”
话没说完,翠儿的刀就砍了下来,只是她力气小,又慌,只在秦守义的脖子上划了道血口,鲜血立马渗了出来。
“没吃饭吗?用点劲!”巴图不耐烦地踹了翠儿一脚,翠儿“扑通”摔在地上,嘴角都破了,渗出血丝。他又补上一个大巴掌,打得翠儿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看着更加狰狞:“再砍!砍到他死为止!不然我先杀了你!”
翠儿抹着眼泪,爬起来捡起刀,一刀砍在秦守义的脑袋上,血“唰”地喷出来,溅了她一脸。巴图的大巴掌又扇了过来:“再砍!是你死,还是他死?想活就快点!”
翠儿闭上了眼睛,尖叫着,一刀接一刀地砍在秦守义的脑袋上,刀砍到脑骨上发出“咚咚”的闷响,震得她手发麻。秦守义的惨叫声越来越弱,到最后只剩下嗬嗬的气音。
十几刀以后,秦守义的头被砍得稀烂,象个血糊糊的草棵子,眼睛还圆睁着,满是不甘和恐惧——他到死都没明白,自己花了那么多银子,怎么就落了这么个下场。
巴图看着地上的尸体,嗤笑一声,用靴底蹭了蹭溅在裤腿上的血:“软骨头的下场,就该这样。”
这一天,云州镇陷落。鞑子骑兵在街上烧杀抢掠,尸首狼借,有的房子还在冒烟,火光冲天,把半边天都映红了。一百多反抗的军民,拿着菜刀、锄头和鞑子拼命,可他们的血肉之躯,终究挡不住锋利的马刀。很快,这群头上编着小辫子的鞑子就杀光了反抗者,鲜血顺着街道往下流,被太阳晒成一滩一滩的黑褐色,散发出刺鼻的腥味。
吴德和翠儿跪在地上,劝住了剩下的百姓,让他们别反抗,乖乖做了巴图的俘虏——吴德想活命,翠儿也想活命,在死亡面前,骨气这东西,变得比纸还薄。
云州镇的烟火还没散,消息还没传到龙门千户府,沉廷威已经带着人伏在了草莽沟的土坡后面,眼睛死死盯着山道尽头,连眨都不敢眨。
“千户,鞑子来了!”赵烈趴在沉廷威身边,压低声音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紧张——一百多个鞑子骑兵正沿着山道过来,马蹄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像条黄龙。为首的正是巴彦台吉手下的将领额勒,他头上插着根鹰羽,手里的马刀举得高高的,耀武扬威。
沉廷威握紧手里的环首刀,指节泛白,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等他们进了沟底,就拉绊马索,再用火箭射马!记住,先射马,再杀人!马倒了,鞑子就成了没腿的狗!”
没一会儿,鞑子骑兵蜂拥进了沟底,马蹄声在沟里回荡,震得土坡上的石子往下滚。赵烈看时机到了,一声令下:“拉!”
十几根藏在草里的绊马索同时拉起,前排的鞑子马匹纷纷倒地,骑士摔得人仰马翻,有的直接摔断了腿,惨叫连连。紧接着,几百支火箭射向马群,火箭带着火星子,“嗖嗖”地扎进马身上。马匹受惊,嘶鸣着乱冲乱撞,把后面的鞑子骑兵撞得七倒八歪,沟底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杀!”
沉廷威率先冲了下去,环首刀一挥,就砍倒一个刚爬起来的鞑子,鲜血溅了他一脸。他抹都没抹,接着又冲向下一个。赵烈紧随其后,掌心的伤口还在流血,却死死攥着刀柄,每一刀都往鞑子的脖子、心口砍,绝不留情。
士兵们也跟着冲上去,有的士兵骼膊被砍伤,用布条一缠继续冲;有的被马撞倒,爬起来抄起石头就往鞑子头上砸。他们不怕死——身后就是龙门堡,是他们的家,不能退,也退不起!
额勒看着眼前不要命的明军,心里直发怵。他打了这么多年仗,见过明军逃跑,见过明军投降,却很少见过这么拼命的明军——短短一刻钟,他的手下就死了六七十人,尸体堆在沟底,鲜血把沟里的草都染红了。而明军虽然倒下的更多,却依旧象疯了一样往前冲,眼里的怒火能烧死人。
“台吉,别打了!”一个鞑子亲兵拉着额勒的马缰绳,声音都在抖,“明军太拼命了,再打下去,咱们就是能杀光他们,也得再死上几十个族人啊!有的是软骨头的堡子,咱们何必在这儿拼命呢?不如去抢别的地方!”
额勒看了眼沟底的尸体,又看了眼还在嘶吼着冲锋的明军,咬了咬牙——他是来抢粮的,不是来送死的。“撤!快撤!”
鞑子骑兵纷纷调转马头,狼狈地撤出山道,连死去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带。沉廷威站在尸堆里,盔甲上沾满了鲜血,脸上、头发上都是血,象个血人。身后的士兵只剩下三百多,个个带伤,有的靠在土坡上喘气,有的还拄着刀站着,却依旧挺直了腰杆,手里的刀还在滴着血。
他望着鞑子逃走的方向,用力将刀插在地上,刀身颤了颤:“兄弟们,咱们守住龙门了!鞑子跑了!”
“守住了!守住了!”
三百多士兵齐声呐喊,声浪盖过了山间的风声,连飞鸟都被惊得四散而逃。
陈建国回到家时,太阳已经偏西了。他把陶土倒在院子里的石板上,先洒了点水,再用木槌反复捶打——陶土得捶得匀实,里面的气泡得捶出来,烧出来的碗才不会裂。他的动作不算熟练,额头上渗着汗,可手上的劲却没停——前世在陶瓷厂学的手艺还在,前天试着烧制的十个陶碗也让他找回了些感觉。指尖沾着黏土,捏出一个个规整的碗坯,碗口的浅纹比上次捏得更匀了,像模象样。
三十个碗坯很快捏好,他把坯子摆在院子里的竹架上晾干。阳光通过云层洒下来,却没带来多少暖意,风里还带着点土腥味,象是从北方刮来的,透着股不祥的气息。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李二娃的喊声,透着股少年人的兴奋:“建国哥!建国哥!快开门!鞑子的游骑到堡外了!咱们去看看呗!”
“游骑?”陈建国心里一紧,赶紧放下手里的木槌,跑到院门边,“哗啦”一声拉开门闩。李二娃就站在门外,脸上的泥都没洗干净,眼里闪着光。这孩子是街坊的孤儿,爹娘都是被鞑子杀的,跟着奶奶过,平日里和陈建国最亲,喊他“狗剩哥”。此刻他手里还比划着名那把磨得雪亮的柴刀,脸上一点惧色都没有,反而透着股报仇的兴奋。
风里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马蹄声,呐喊声,越来越近,像闷雷一样滚过来。陈建国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鞑子的马队,怎么这么快就冲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