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的夏天,宣府镇李家堡的日头,那可不是一般的毒。
说是日头,倒不如说是块烧红了三天三夜的烙铁,死死钉在头顶上空,烤得人脊梁骨发烫,连喘气都带着火星子。土坯墙被晒得能煎鸡蛋,伸手一摸,能烫得人嗷嗷直蹦,空气里飘着尘土混着麦秸的焦糊味——这麦秸是刚从堡外晒场收的,说起来李家堡也算个“宝地”,隶属开平后卫千户所,管着宣府镇北翼的粮仓地带,三分之二的地都种着粟麦,每年硬要往宣府城运两成粮,少一粒都得吃鞭子。
堡子北边横着条柳川河,这河也是个“两面派”:汛期时浊浪滔天,跟道铁打的屏障似的挡着北面;可到了枯水期,河面缩了一半,却依旧能拦得住骑兵冲锋,就靠河上那座木桥过人——这是北岸到南岸的唯一活路,去年冬天还特意加固了桥桩,好象生怕哪天鞑子来了走着不顺畅,不是,其实是李家堡的人必须走。河对岸的土坡上,正德年间的旧战壕还在,荒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就东倒西歪,活象群垂头丧气的老兵,时时刻刻提醒着堡里人:当年鞑子就是趁河面结冰,从这儿突破防线,把粮食抢了个精光。
连路边的老黄狗都聪明,蜷在墙根吐舌头,舌尖的涎水刚落地,“滋啦”一声就被热浪烘成了小泥点,连叫都懒得叫——这天儿,活着就不容易。
陈建国是被土炕“烙”醒的。
粗布褥子底下,那土炕吸足了一整天的热浪,隔着布料都能把皮肤灼得生疼,比前世医院里的电热毯狠多了,关键这“电热毯”还不花钱,纯天然太阳能加热,就是有点费皮肤。他猛地翻身,骼膊肘狠狠撞在炕沿的裂痕上,一阵尖锐的痛感顺着骼膊窜上来——这痛感如此清淅,绝不是前世躺在病床上那种麻木的虚浮,疼得他龇牙咧嘴,才算彻底清醒。
他撑着炕沿坐起,脑袋里像被人塞进了一团乱麻,还浇了桶水,零碎的记忆碎片噼里啪啦往外冒:
陈狗剩,十六岁,李家堡军户。娘早亡,爹是千户府的粮差,去年往独石口送粮时,遇上小股鞑子游骑,为了护粮车被砍了三刀,没撑过半个月就咽了气。虽然是护粮而死,但是是死在自家炕上,千户府只给了三两银子丧葬费,听起来不少,实则连爹的后事都没办利索,还欠着周百户的租子。如今家里就剩两间漏风的土坯房,三亩薄地租种周百户的,地在堡子南坡,紧挨着晒粮场,每年夏收时帮着晒粮,能赚几文碎银子,勉强糊口。
说白了,这军户差事,说好听是吃皇粮的,实则是地里刨食的苦哈哈:租子要交,兵要当,河防要修,鞑子来了还要先顶上去,妥妥的“全能工具人”,就是待遇差得离谱。
“陈狗剩!陈狗剩在家没?”
粗哑的喊声裹着热浪砸在院门上,紧接着是木棍敲门板的“咚咚”声,震得门框上的尘土簌簌往下掉,跟下雨似的。陈建国揉了揉发沉的太阳穴,扶着墙挪到窗边,通过窗纸上的破窟窿往外看——院门外站着两个短打扮的汉子,领头的是周百户家的仆役周三,腰里别着根油光锃亮的牛皮鞭,另一只手叉着腰,唾沫星子随着喊声往外溅,恨不得喷到门里头:“你家欠百户老爷的六斗租子,明天要是交不上,就把你绑去百户府!看你这瘦猴样,去晒场帮工抵债也得干够三个月,到时候粮债还不清,你就等着去修河防吧!冬天的河风,能把你耳朵冻下来!”
窗纸外,几个军户缩在自家门口偷偷张望,跟看戏似的,就是没人敢吱声。对面墙根的张老栓举着烟杆,烟丝都凑到嘴边了,又慢慢放下,终究没敢出声——周百户在李家堡就是土皇帝,谁也不想惹祸上身。隔壁的李二嫂抱着刚满月的娃,用围裙紧紧挡着孩子的脸,脚步往后缩了缩,眼神里满是恐惧。
陈建国攥了攥拳,指节抵着粗糙的土墙,硌得生疼。他心里门儿清,原主是昨晚饿急了,吃了地里采的野蘑菇,食物中毒没挺过来,才让他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占了身子。
前世他是个四十多岁的化工专家,肺癌晚期躺在病床上,闲着没事签了个量子穿越志愿书,本来以为是骗子的噱头,没成想真就来了这明末的军户家里——这李家堡虽小,却是开平后卫的“粮袋子”,离鞑子前线足有三百里,说是相对后方,实则是宣府的最后防线:一旦这儿被破,鞑子就能直扑顺天府,也就是现在的北京,崇祯皇帝可就在那生活、办公啊。
每年夏秋雨多,柳川河涨水,还能挡一阵子;可到了冬天,河面一结冰,骑兵能直接从冰上冲过来,去年冬天堡里还组织军户在河边堆了鹿角,就怕鞑子再来。
这大明朝的卫所制度,到了崇祯年间早就烂了根,军户不是兵,也不是民,就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守着粮仓却吃不饱饭,拿着刀枪却没力气打仗,纯属悲剧性的存在。
“周三哥,容我两天!”他刻意让声音透着点少年人的怯懦,一边应着,一边扶着墙往外挪,“夏收的麦子还没晒透,等晒好了,我立马送过去,绝不敢眈误!”
院门外的周三嗤笑一声,那笑声比热浪还刺耳:“晒透?我看你是想晒到河面结冰!告诉你,明天太阳落山前,六斗麦——少一粒都不行!到时候交不上,你就去河桥边修工事,天凉了冻不死你,也能让你喝够西北风!”说完,他抬脚狠狠踹了踹院门,尘土簌簌落在门坎上,才带着另一个仆役骂骂咧咧地走向下一家,一路上还不忘嘟囔:“军户就是贱骨头,不踹几脚就不知道着急!”
陈建国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吓的。他靠在门板上缓了缓,刚想转身回屋,就听见院外传来张老栓刻意压低的咳嗽声,混着细碎的议论:“听说了吗?山西的乱兵过了黄河,朝廷调宣府的边军去剿,开平后卫的守军都抽走三成,咱们堡里就剩十几个老弱病残,连河桥的岗哨都得军户轮流值!”另一个声音接话,带着哭腔:“还有后金的游骑,又在独石口外晃悠!真要是冬天来了,河面一冻,他们顺着柳川河冲过来,到时候存粮被抢,咱们都得饿死!正德年间那回,鞑子踩着冰过来,抢粮杀人,堡子里的人死了一半,现在想起那马蹄声,夜里都能吓醒!”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陈建国能想像出说话人脸上的愁容。他轻轻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前世翻《明实录》时见过记载:正德十二年,鞑靼小王子部就是趁柳川河结冰,突破开平后卫防线,劫掠了宣府北翼的粮仓,导致次年宣府边军断粮。如今这光景,怕是要重蹈复辙。
他蹲下身拨开屋角的麦秆堆,看着那两小袋掺着沙砾和草屑的麦子,指尖捏起一颗瘪麦,心里发沉:这就是军户的命,守着后方的粮仓,种着薄田,租子一分不能少,交完租剩下的掺沙煮稀粥,还要随时准备去修河防、守木桥,真要是鞑子来了,最先死的还是他们。这日子,比前世化疗还难熬。
就在这时,脑子里突然涌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象有人在耳边唠嗑:“别懵了!我是你穿越前绑定的量子知识礼包!你前世跟着老匠人学过揉泥、拉坯,会烧陶碗陶罐,这手艺没丢!解读原主记忆,李家堡外柳川河南岸有黏土矿,那是当年修河防土墙剩下的料,黏性极好,烧陶绝对够用!”
“烧陶卖钱是眼前唯一的来钱路子,不过这地界归李家堡管管,修河防、守桥都要听百户所的,得找小旗赵广平罩着,不然你烧出来的东西,保不齐被人抢了还得挨揍!先试烧几个碗,不过我这礼包有点小故障,不确定手艺能不能百分百用上……”
陈建国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就是他穿越前换的“金手指”。他苦笑一声,前世为了这礼包,把房子都留给了前妻,现在倒好,礼包是个残次品,好在烧陶的手艺是真的,也算是歪打正着,老天爷没把路堵死。他摸了摸怀里,原主留了二十多枚铜钱,再加之屋角那点麦子,就是全部家当,可谓是一穷二白,开局地狱难度。
“先交租,再烧陶。”陈建国打定主意,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他扛着麦子往周百户家走,路过堡子北头的木桥时,看见几个军户正蹲在桥边补桥板,桥桩上还缠着粗麻绳,是上个月刚加固的。这桥看着不结实,却是全堡人的生命线。
周百户家的管家收了麦子,翻来复去检查半天,嫌麦子瘪的多,抓起一把往地上一撒,沙砾和草屑滚出来,他抬脚碾了碾,唾沫星子喷在陈建国脸上:“就这破烂粮?给我家狗都不吃!暂且记下,下次再这样,翻倍交租!”陈建国攥着收条往回走,心里却松了口气——好歹租子交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天还带着点凉气,陈建国就扛着箩筐出了门。门轴“吱呀”一声响,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他摸了摸后腰,发现这具身体虽瘦,却比刚穿越时有力气多了,看来这几天的稀粥没白喝。
出堡向西,土路沿着柳川河南岸延伸,河床上的鹅卵石被晒得发白,踩上去烫脚,远处的木桥像根细棍横在河上,桥边的岗哨缩在草棚里打盹——军户轮流值岗,没人真用心,反正鞑子没来,混一天是一天,这就是明末边军的常态。
五里地的路程,走得满脚是灰,嘴里都能尝到土味。河边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就沙沙响,跟有人在背后嘀咕似的,芦苇丛后就是黏土矿,是当年修河防时挖的,后来废弃了,成了天然的掩护,一般没人会来这儿闲逛。
日头渐渐爬高,晒得后颈发烫,陈建国却没像前几天那样气喘。他拨开芦苇丛,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指尖碾过,细腻得几乎没有颗粒,手感绝佳。他捏了个拳头大的土团扔进河里,土团“咚”地沉底,半天没散,连水面都没浮起多少泥絮。
“成了!”他低呼一声,心里乐开了花,这黏土质量比他前世用过的还好,烧出来的陶碗绝对结实。抬头望向河对岸,土坡上的旧战壕隐约可见,正德年间鞑子就是从那儿冲下来的,如今荒草萋萋,没人打理,大明朝的防线,就跟这战壕一样,看着还在,实则早已破败不堪。
他往箩筐里装黏土,土块沾了晨露,沉甸甸的,装了小半箩筐,看着捏上十个碗坯子足够了。陈建国背上箩筐往村里走去,脚步都轻快了不少——有了手艺,就有了活路,总比坐以待毙强。
就要到家门口时,传来娇媚的声音:“哟,这不是狗剩吗?扛着些泥巴干啥?是想盖房子,还是想捏泥人玩啊?”
陈建国回头,见柳嫂倚在路边的槐树上,手里摇着破蒲扇,领口开得有些大,露出一片雪白。柳嫂在堡里是出了名的风骚,丈夫几年前死于鞑子劫掠,无儿无女,平时总爱跟军户们打情骂俏,可是真揪起来,还真没跟任何一个男人,有过什么!原主以前没少偷偷盯着她看,还攒过几文钱想给她买头花,结果钱没攒够,人先没了。
“柳嫂,挖点土有用。”陈建国语气平淡,只想赶紧避开,这柳嫂惹不起,也躲不起,只能敬而远之。
柳嫂“嗤”了一声,走到他身边,蒲扇往他肩上扇了扇,语气暧昧得能滴出水来:“啥用啊?莫不是想学着王陶匠烧陶?这倒是条来钱的路子,就是别让百户所的人瞧见——去年王陶匠烧了批瓦罐,被说是给河防装水用的,硬被征走了一半,没给一文钱,气得王陶匠当场就砸了窑!”她说着,手就往陈建国骼膊上碰,带着点试探。
陈建国赶紧往后退一步,扛起箩筐就走:“柳嫂,我还有事,先走了。”
柳嫂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装什么正经,前阵子还盯着我看呢,现在倒学会装蒜了。”
陈建国没回头,心里却有些无奈——原主的烂摊子,还得他来收拾。刚拐过村口的拐角,又撞见了林阿青。林阿青是堡里长得最俊的姑娘,父亲是千户所的哨探,前年被鞑子砍死了,她跟着母亲靠缝补衣裳过活,有时候还帮着军户缝补河防用的草绳,性子烈得象头小毛驴,眼高于顶。原主以前喜欢她,偷偷送过野果,可林阿青从来没正眼看过他,嫌他穷,嫌他没出息。
这会儿林阿青手里提着布包,应该是去给桥边的岗哨送缝补的衣裳。她看见陈建国扛着黏土,眉头立马皱起来,眼神里满是不屑,象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陈狗剩,你不好好种地,背着些泥巴瞎晃悠啥?”
陈建国愣了一下,没跟她争辩,只是点了点头,想绕开——跟小姑娘争对错,没意思,也没必要。
“站住!”林阿青叫住他,声音清脆却带着刻薄,“我娘说,你前阵子还欠着周百户的租子,要是再不正经干活,小心周百户把你卖到矿上去!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说完,她扭过头,用帕子捂了捂鼻子,象是怕沾上陈建国身上的泥土味,提着布包快步走了,脚步快得象是怕被他沾上晦气。
陈建国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原主的名声是真差,看来以后得好好攒人品了。他扛着黏土回到家,把土倒在院角,拍了拍手上的灰,开始盘算怎么搭窑。灶房里有个旧土灶,他打算在灶边搭个小窑,先试烧几个碗,成了再想扩大规模的事。
和泥、揉坯、拉坯、阴干,忙了整整一天,累得腰酸背痛,傍晚时分,灶房里终于亮起了火光。陈建国蹲在小窑边,往里面添柴,火光映着他的脸,红彤彤的,他摸了摸手臂,发现肌肉比昨天又紧实了些——这就是劳动的力量,比任何补品都管用。
院外的风大了起来,带着河边特有的湿冷,吹得柴门吱呀作响,隐约能听见桥边传来的梆子声,一共两下——二更天了,今晚是张老栓值岗,没见烽火燃起,算是个安稳夜。在明末这地界,安稳夜比黄金还珍贵。
院外忽然传来柳嫂带着醉意的声音:“狗剩,还没睡呢?我听说你去河边挖泥,可别让张大户的人瞧见,他们可是检点柴火都要抽几成,见你烧陶赚钱,指定得过来分一杯羹!”
陈建国站起身,走到院门边拉开条缝:“谢柳嫂提醒,我知道了。”
柳嫂靠在院门外的树上,蒲扇摇得更欢了,眼神迷离:“知道就好。对了,我家的陶碗裂了,你要是真能烧陶,到时候给我烧一个,我给你粮食,或者给你缝件衣裳,我还能给你帮忙呢,揉泥、阴干都行。”她说着,眼神往陈建国身上瞟,带着点不言而喻的暗示。
陈建国赶紧应下来:“行,柳嫂,等我烧好了就给你送过去。”说完,他轻轻关上院门,靠在门后叹了口气——这明末的人际关系,比烧陶还复杂。
小窑里的火光通过灶房的缝隙照出来,映在院墙上,象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希望。墙外,柳川河的流水声隐约传来,那水声里,藏着边塞千年的河防往事,藏着无数军户的血泪,也藏着他如今的求生路。
陈建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烧出合格的陶碗,不知道能不能赚到钱活下去,更不知道能不能改变这即将到来的悲剧。但他知道,他不能再象原主那样浑浑噩噩,也不能象其他军户那样坐以待毙。
大明朝的天,已经黑了,但只要还有一丝火苗,就不能让它熄灭。至于未来,走着瞧呗,反正大明朝的日子,还能糟到哪儿去?哦,好象还能——不过那又怎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凭着烧陶的手艺,先活下去,再图后计,总比等着饿死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