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别看离京里不远,但是俨然是两个世界。
此时,陈州的天色灰蒙如铁,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与枯草,发出小孩呜咽般的声响。
刑场四周,黑压压地围着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百姓。
这帮人无一例外,全都眼神,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的。
就这环境里面,唯一算是崭新的,就是高搭的刑台。
这刑台上面上,绑着七八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暴民”。
其中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满脸血污的王老汉。
他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发出“嗬嗬”的声响,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端坐监斩台的陈州知州熊禄。
而熊禄身披官服,端坐太师椅上,面前摆着热茶。
他扫视了一圈台下瑟缩的百姓,清了清嗓子,一开口就是老官腔:
“尔等愚民都给本官看清楚了!
这便是行凶作乱、逆乱朝廷的下场!”
说着,他伸出短粗的跟水萝卜一样的手,指向瘦的跟麻杆一样的王老汉等人,语气森然。
“这王老汉一干人等,不思皇恩,竟敢纠结同伙,手持农具,冲击官仓,公然击杀我大周镇兵!
此等行径,与反贼何异?!
按大周律,立斩不赦!”
他目光转向兀自死死瞪着他的王老汉,冷笑道:
“王老汉,你这老逆贼,死到临头,可还有何话要说?!”
王老汉闻言,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的“啊啊”声,猛地又啐出一口带着碎肉的鲜血。
仔细看,那碎末竟然是半个舌头!
不要瞎看什么历史觉得砍人的时候人家还让你喊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实际上在进监狱的第一刻,这帮暴民舌头就给割断了。
王老汉头颅奋力昂起,目眦欲裂,那无声的咆哮比任何咒骂都更令人心悸。
但是很可惜,熊禄见得太多了,他不觉着害怕。
反而嫌恶地皱了皱眉,抬手弹了弹官服前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被那无形的血气玷污了一般,冷哼一声:
“冥顽不灵,死不足惜!还敢咆哮公堂?行刑吧!”
说罢,他抓起案上的朱笔,在早已备好的斩标上龙飞凤舞地画了一个勾,随即便将那支决定生死的朱笔随意往后一扔。
旁边侍立的兵丁早有经验,见状慌忙躲闪。
眼看着那朱笔“啪嗒”一声落在冰冷的地上,立刻又有几名兵丁如同抢食的饿犬般扑上去争抢。
据说刽子手若能用官老爷判斩的朱笔在家中梁上画一道,便能镇宅辟邪。
要是有小孩拿这玩意开蒙,还能中状元。
而几乎在朱笔落地的同时,一旁膀大腰圆、上半身穿着褡裢的刽子手,已抡起了沉甸甸的鬼头刀。
大刀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破风声——
“咔嚓!”
王老汉那颗满含不屈与冤屈的头颅,瞬间与身体分离,滚落在刑台上,鲜血如泉喷涌,染红了斑驳的台面。
这是家里使了钱了,才用这么快的刀。
而就在这时,人群里猛地冲出几个面色蜡黄、眼神麻木的妇人。
她们手里攥着黑黄干硬的炊饼,不顾一切地扑到台边,奋力将饼子按在尚温热的鲜血上,迅速染红,然后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符。
坊间愚传,法场上的“血馒头”能治痨病。
这骇人的一幕引得百姓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骚动。
混在人群中的兵丁见状,立刻带头高喊起来:
“杀得好!熊青天!为民除害!”
被恐惧笼罩的百姓们如梦初醒,也连忙跟着哆哆嗦嗦地、参差不齐地附和起来:
“对…对…杀得好…青天老爷…”
熊禄听着这稀稀拉拉的“颂扬”,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更加阴沉,拂袖斥道:
“真是一帮不知礼义廉耻的暴民!无礼无义!”
一旁的主簿赶紧凑上前,弓着腰劝道:
“知州大人,行刑已毕,此地血气污秽,恐冲撞了您的贵体,还请速速回府歇息吧。”
熊禄却把眼一瞪,傲然道:
“本官代天牧民,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一身浩然正气,何惧区区污秽?
什么邪祟敢近本官的身?怕是还未靠近,便被本官的凛然官威震得魂飞魄散了!”
主簿连忙赔笑,马屁拍得山响:
“是是是,大人所言极是!
您一身官威,如日月中天,寻常魑魅魍魉,自是避之唯恐不及!”
熊禄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在一众衙役护卫的簇拥下,起身拂袖而去。
围观的人群也如潮水般仓皇散去,看杀人也就是这一阵好看,看完了也没啥意思。
此时,只留下刑台上几具逐渐冰冷的无头尸身,以及地上那滩刺目的暗红。
隐约还可见几个炊饼的印。
随着人群散尽,一个佝偻着背、老泪纵横的老汉,才颤巍巍地走上刑台,想要收敛其中一具年轻人的尸身。
“哎哎!老头!干什么的!”
看守尸体的衙役立刻厉声喝止。
当然,虽然开口了,可是他却动都没动一下,很显然,早就有准备了。
老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就跟捣蒜一样,泣不成声道:
“官爷…官爷行行好…那…那是俺的儿子…俺就这一个儿啊…求您让俺把他埋了…让他…让他能全须全尾地走啊…”
衙役冷哼一声,斜眼看着他。
然后伸出手指搓了搓,意思再明显不过。
“收尸?规矩不懂吗?这些尸首都是要统一处理的!你想收,可以,可曾带了‘红例’来?”
老汉浑身一颤,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最深处掏出一串黑乎乎、沾满油泥的铜钱。
然后,双手捧过头顶。
“官爷…就…就这些了…求您开恩…”
衙役一脸嫌恶地用刀鞘拨拉过那串铜钱,掂量了一下,勉强塞进怀里,不耐烦地挥挥手:
“滚滚滚!赶紧抱着滚!别在这儿碍眼!”
按照道理,这种犯上作乱的尸体,是要抛尸于街的,但是因为这段时间这样的人太多了,抛不过来了,也就直接送去烧了。
反正这死人到时候也是送进化人场的结局,烧成了灰啥也认不出来,还不如卖了。
反正这时候也不缺死人,随便找两个烧了就是了。
老汉自然是千恩万谢,泪流满面地脱下自己破烂的外衫。
拿着衣服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儿子尚带余温的脑袋,把梆硬的尸体拿绳子捆好了托在身后,费力地抱在脑袋,一步一踉跄地离开了这血腥之地。
他抱着儿子,迷迷糊糊不知走了多久,来到城外一片荒芜的乱葬岗。
吃尸体吃的肥胖的寒鸦在光秃秃的树梢上凄厉地叫着。
老汉用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在冰冷的硬土上拼命地挖,指甲翻了,指尖渗出血也浑然不觉,终于刨出一个浅坑。
他实在是老了,刨不动了。
也没地方去化缘草席啥的了,把脑袋放好了,他又将儿子轻轻放入,覆上薄土,做成一个简陋的坟茔。
找了块木头,想了半天自己也不会写字,老头就在上面拿沾着血的手指画了个烧饼。
他儿子就愿意吃烧饼。
做完这一切,他呆呆地坐在坟边,望着灰暗的天空,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想哭两声吧,累的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默默脱下那件本就破烂不堪的单衣,搓成布绳。
随后,踉跄着走到旁边一棵早已枯死、树皮都被剥光吃完了的歪脖子树下,将布绳抛过一根粗壮的树枝……
儿子都没了,自己活着还有啥意思呢。
明明孩子走的时候,就是说了去给自己寻一口吃食。
谁承想,自己反倒给他发送出来了呢。
然而,这边他的绳子刚挂上,一旁一个人就拉住了他。
“赵老爹!”
头顶一块黑布的大汉拉住了他,一脸严肃。
“这狗官害了你,缘何要寻死呢!”
“若是有仇,也应该去寻那狗官报应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