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爹茫然回头,看清来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是……是大荣啊……”
拉住他的正是私盐贩子鲁大荣。
赵老爹眼神空洞,瞅着就跟魂魄早已随儿子去了一样。
眼见鲁大荣拉住了他,他赶紧伸出枯瘦的手抓住鲁大荣的胳膊。
刚凝结的血痂被他着一用力又抠破了,他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风箱:
“大荣啊……你是俺看着长大的,俺……俺求你个事,行不?”
鲁大荣赶紧重重点头:“行!老爹您说,只要我鲁大荣能做到!”
赵老爹指了指那新坟,又指了指自己,眼神里是彻底的绝望与解脱:
“大荣啊……俺这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孩儿他娘跟人跑了,俺就拉扯着丑儿这么一个娃……
现在,丑儿也没了,俺来之前就喝了盐卤了。
现在,俺求你,等俺走了,帮俺……帮俺收个尸。
登封到时候,把俺们爷俩埋一块儿……在下面,也有个照应……”
他喘了口气,指着那仓促堆起的坟茔:
“俺……俺没力气了,这土松,你两镐头就能刨开……
等刨开了,把俺塞进去就行……俺和丑儿……在那边,天天给你烧香磕头……报答你的恩情……”
说罢,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鲁大荣,再次将头套进了那索套,身体往下一坠……
鲁大荣再想阻止已来不及,只听得细微的“嘎吱”声,老汉的身体在空中轻轻晃了晃,很快便没了声息。
鲁大荣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吊在枯树上的赵老爹。
也不知道哪来了这么一股子的冬日寒风卷过乱葬岗的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看着老头的样子,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他上前,默默地将赵老爹的尸身从树上解下,小心翼翼地平放在他儿子的坟边,让父子二人并排躺着。
做完这一切,他对着尸体深深看了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卖私盐的虽然不缺钱,但是因为来路不正,因此再有钱,也不能显示出来。
所以鲁大荣回到了自己在城边的一处不起眼的院落。
守在门口的长工见他回来,连忙迎上:“老爷,您回来了。”
想要雇小厮,丫鬟,你得是正籍。
很可惜,鲁大荣不是正籍,他爹是个逃军,只能雇长工。
鲁大荣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脚步不停,问道:“刘老爷来了吗?”
长工低声道:“早就来了,在屋里候着呢。”
鲁大荣点点头:“去,想法子弄点酒肉来,我要与刘老爷喝几杯。”
他快步走进内室,只见一个穿着破旧号褂、面色黝黑的军汉正坐在炕沿上,正是他在州兵中的好友刘贺新。
鲁大荣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抱拳道:
“哎呦,刘老爷,对不住,对不住,有点事耽搁了,让您好等。”
刘贺新连忙站起来摆手,苦笑道:
“鲁兄你可别寒碜我了!什么老爷,我就是个穷丘八,混口饭吃罢了,当不起,当不起!”
他也爬上了塌,这边刚跟刘贺新寒暄了几句,们就开了。
长工端着一个木托盘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将几样小菜和一壶酒放在桌上:
“老爷,刘老爷,没什么好东西,您二位将就用点。”
刘贺新低头一看,桌上摆着一盘炒鸡蛋,颜色还算鲜亮,一盘拌豆腐,清清白白,一碟油酥黄豆,还有一小盘酱色的炒猪肺,外加一壶浑浊的土酒。
这要是在京城里,属于路边贩夫走卒也能吃得起的东西。
但是在这不足一州之隔的陈州,却价值数贯有余。
他叹了口气,语气复杂:“看来鲁爷你这日子……过得也紧巴啊。”
鲁大荣拿起酒壶,先给刘贺新满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一口喝干,那劣酒的灼烧感似乎才能压下他心头的寒意。
“这世道,能有这鸡蛋吃,有这口酒喝,已经算是不错了……”
说着。他放下酒杯,声音低沉。
“哥哥,今天白天……刑场那边……”
刘贺新也闷了一口酒,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兔死狐悲的凉意:
“别提了!小张虎,就那个平时最老实的,磨他那把破刀磨了一天一夜,手都磨出血泡了。
可就为了给王老汉他们一个痛快,少受点零碎罪……”
浊酒不好喝,还带着一股子酸味。
他把酒咽下去,夹了一块猪肺子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骂。
“这他娘的叫什么世道!”
鲁大荣又给自己倒满酒,手指用力捏着酒杯,指节有些发白,他压低声音:
“哥哥,熊禄那老狗……可又说了要接着收捐么?”
刘贺新夹了一筷子炒鸡蛋,塞进嘴里狠狠嚼着,仿佛在嚼谁的肉:
“说了!怎么没说!今天一早聚兵的时候就说了!
死了几个弟兄,要收‘抚恤捐’,美其名曰给死掉的弟兄买孝衣,收敛骨殖……”
他冷哼一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呸!这老狗,收了买棺材的钱,转头连张草席都不肯给!
弟兄们的尸首,还不是扔乱葬岗喂了野狗,收,收,收他妈的捐!!”
鲁大荣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他再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边抬起头,刚要开口:“哥哥啊,这日子……”
没想到刘贺新却抢先一步,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宛如大逆风时闪现下坑抢大龙的打野一样。
“我干!”
鲁大荣一愣:“什么?”
刘贺新目光灼灼,重复道:
“我说,我干!你不是一直想……那什么吗?俺跟你干!”
鲁大荣确实存了这心思,找他也确实是为了说这个。
但他是真没想到刘贺新答应得如此干脆,反而有些迟疑:
“可是哥哥,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说……风险太大,家有老娘……”
刘贺新一摆手,打断了他,脸上是混不吝的惨淡笑容:
“前些日子是前些日子!现在是现在!”
他抓起一把油酥黄豆,捏得咯吱作响,语气充满了被逼到绝路的愤恨:
“那老狗今天放话了!
说这次收捐,要是从那些穷骨头里榨不出油水,就让我们这些当兵的自己补上!
现在,你嫂子她可怀着身子呢。
之前俺们还能忍,可这要是让我把饷钱都贴进去,到时候到时候你嫂子和我都得饿死!”
想到自己那个跟了自己这么多年,连个好日子都没过上的媳妇,老刘是真急了。
“我那没出世的孩子,连口奶都他娘的喝不上!”
他将那把捏碎的黄豆狠狠摔在桌上,赤红着眼睛,就跟要杀人一样,看向鲁大荣:
“左右都是个死!与其窝窝囊囊饿死,不如……不如他娘的拼了!
大荣,你说怎么干吧!
你考过秀才,俺就听你的!”
房间内一时间寂静下来,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两人对视着,眼中都燃烧着被这世道逼出来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窗外,陈州的夜,寒冷而漫长。
而这屋里,却热辣的像个火炉子一样。
片刻之后,两个人走了出来,长工迎了过来。
“老爷。”
鲁大荣一摆手。
“取个铁锨来。
俺要去安葬了赵老爹他们。”
铁锹这玩意这年头价格很贵,一般人家没有,都得租借官府的,他要是不是私盐贩子,也买不起。
俩人拿了铁锹,夹了一领芦席,直奔乱葬岗。
心思都是一样的。
先把老头埋了。
“然后,再去找那狗官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