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五代十国结束以后,大周朝虽然不像大宋那样重文抑武的离谱,可是对于最高的军事主官,还是实行由文官兼任的政策。
当然,所谓的最高武官,实际上能控制的军队,也就是京里自留地这点。
真正的能打仗的精兵,都在各个王爵手里。
因此,郭博听闻沐亭主动请辞东军枢密使一职,眸光微不可察地一闪。
这老头就算交权,也不把真正正经的大权交出来,反而交了这么一个不轻不重的官。
但是不过也算好了,最起码铁王八只要张嘴了,有一就有二,下回再往外掏就不难了。
心里这么想归这么想,郭博面上却露出沉吟之色,片刻后,方慨然道:
“恩师既已言至于此,朕若再行强留,倒是不近人情了。”
随即这位少年天子面容一肃,朗声吩咐侍立一旁的小黄门:
“传朕口谕,命中书省即刻拟旨。
丞相沐亭,为国操劳,今因年高体恙,不堪繁剧,着即解去其东军枢密使之职,其他公职不变,另允其在府静养。”
他略一停顿,语气转为温和。
“然,沐相功在社稷,不可不酬。
特加封为奉节公,赐食邑,另赏内帑雷光锦一百匹,加赐双俸,以彰荣宠,颐养天年。”
郭博这可算是花了大价钱了。
这雷光锦,可是他内帑里面目前最值钱的东西。
做成衣服穿在身上,行走一天后,身上的阳气充入衣服中,脱下之时都能劈啪作响!
沐亭立刻伏地叩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颤巍的跟刚蒯出来的豆腐脑一样:
“老臣……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郭博赶紧亲自离座,弯腰将沐亭扶起,执其手,语带关切的就跟毛巾哥要崩人一样。
“恩师快快请起。
这第一件事,朕已依从。却不知恩师所言第二事,有何以教朕?”
他赶紧引导沐亭重新落座,目光中带着探究。
想看看这老梆子下一刻要干啥。
而沐亭坐稳,赶紧整理了一下袍袖,神色又转为郑重:
“陛下,这其二,老臣是特来为一人请赏。”
“哦?”
郭博闻言眉梢微挑,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
“能让恩师亲自开口褒奖之人,可是稀罕。
朕倒要听听,究竟是何方俊杰,能入恩师法眼?”
沐亭微微垂首,沉声道:
“老臣奏对,恳请陛下褒奖之人,非是旁人,正是现任北路黜置使,张永春,张大人。”
郭博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诧异。
不是,你怎么会褒奖一个朕的幸臣?
今天太阳从南边骑着月亮出来了?
表情一扭曲,郭博随即收敛,语气平和:
“张卿?恩师怎会突然想起为他请赏?”
“陛下容禀,”
沐亭不疾不徐地解释。
“老臣近日闲居府中,得以静心梳理过往政务文书,方赫然察觉,今岁陛下得以顺利承继圣王大统,上尊号,定乾坤,其中调和各方、稳定局势之关键一环,张永春张大人居功至伟。
其人有合纵连横之智,对外邦能持节以礼,不卑不亢。
居天朝上国之位,亦无骄横跋扈之态。
此等干练能臣,若因其年轻资浅便使其功绩埋没,恐难令朝野百官心服,亦有损陛下赏罚分明之圣德啊。”
郭博沉吟片刻,面露难色:
“恩师所言,朕亦知晓。只是……张卿确乃干才,然其资历尚浅,年岁亦轻。
此前擢升其为北路黜置使,朝中已不乏微词。
若此时再行升赏,恐……恐非但不能服众,反易引致物议沸腾,于张卿本人,亦非福事。”
沐亭似乎早有准备,目光坚定地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写就的奏本,双手高举过顶:
“陛下所虑,老臣明白。
然为国举贤,岂能因噎废食?
陛下无需为难,老臣已备好举荐奏疏,其中详陈张大人之功绩与堪当大任之由。
陛下只需将此奏本明发天下,若朝中诸公仍有非议,一切罪责,皆由老臣一力承担!
老臣愿以此残躯,为陛下,亦为我大周江山,保荐此贤才!”
郭博凝视那奏本片刻,终是伸手接过。
伸手缓缓掀开,郭博的目光扫过其上文字,当看到核心内容竟是保举张永春出任“东军副都统”时,瞳孔骤然一缩,脸上难掩惊愕。
要不是张永春是郭恩的徒弟,他都要以为张永春是沐亭的私生子了。
你自己下岗,就为了把他提上来?
他合上奏本,深吸一口气,看向沐亭的眼神变得深邃复杂:
“恩师……既然心意已决,甚至不惜自身清誉,朕……朕若再行推拒,反倒显得朕不能纳谏,不惜人才了。”
他将奏本轻轻放在御案之上,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
“也罢。
朕便依恩师所奏,命中书省据此拟诏,擢升张永春为东军副都统,即刻遣使传谕北地。”
沐亭闻言,再次深深下拜:
“老臣,代张永春,谢陛下圣恩!”
他起身后,脸上露出疲惫之态。
“陛下,老臣今日所陈二事已毕,精力耗损,恐难再伴驾议事,恳请陛下允准老臣告退。”
郭博连忙温言道:
“恩师且回府好生将养,定要保重身体。
朕的江山,日后还需恩师这般老成谋国之臣时时擎助啊。”
沐亭再次谢恩,而后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退出了福宁殿。
一路回到相府内堂,沐亭脸上疲惫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肃。
早已等候在此的其子沐恩立刻上前行礼:“儿子见过父亲。”
沐亭微微颔首,直接问道:“陈州那边,探查得如何了?”
沐恩压低声音,面色凝重:
“信鸽刚刚传回消息。
陈州境内,如今已是饿殍遍野,灾情极重。
这近月以来,多地暴民屡屡聚集,冲击官仓,抗法之事时有发生。
知州熊禄已多次调派州兵强力弹压,双方死伤……皆不在少数。”
沐亭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缓缓点头,指尖敲了敲桌面:
“看来……也快到时候了。”
沐恩闻言一怔,随即面露惊诧,声音不由自主地压得更低:
“父亲,您是说……?”
沐亭目光幽深:
“张黄之事……恐不远矣。”
“如今之势,为父若不急流勇退,下一刻,恐就要为填井之石,糊窗之纸。”
老头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淡茶,压了压嘴里的甜腻。
“既然那张小将军颇有本事。
这江山,就让他端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