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翰林自打来到了福兰镇以来,见到了很多新鲜的东西,自觉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是没想到,张永春这一手新出的八旗城管实在是给他整不会了。
所以,此时这位学富五车、气质儒雅的翰林院翰林郭露之,满脸痘写着纳闷。
伸手轻轻放下何书萱递过来的茶杯,抚了抚自己修剪整齐的胡须。
看着对面把杯子里枸杞泡水的张永春一饮而尽,郭大翰林的脸上带着一丝困惑,温和的开口道:
“永春师弟,为兄才疏学浅。
我虽不敢说翻遍典籍,也粗通文墨。
但是昨夜思量一夜,却也未曾寻得‘城管’二字出处。
这究竟是何职司?听名头,似乎与市井街巷相关?”
好家伙,这算是大周的凡尔赛吗?
当年的状元,当世大儒的儿子,堂堂大学士说自己粗通文墨。
那我们不都是绿皮了?
看着自己师哥那一脸的懵懂,张永春压下心里的小心思,开口笑了笑,解释道:
“师兄博闻强识,我自是清楚。
不过此职位乃是我自设,师兄不知此物也属正常。
此乃师弟我自创之名,取其‘城市管理’之意。
简单来说,就是负责维护镇内街面秩序、整洁。
也处理些占道经营、违章搭建、邻里纠纷之类的琐事。
大致值司类似于今之‘街巡’、古之‘市令’之责,只是权责更细,更贴近民生。”
嗯?
郭露之闻言,眉头微微蹙起,沉吟片刻后,缓缓摇了摇头:
“师弟此举,恕为兄不能苟同。
既为‘城管’,执掌街巷秩序,维系一方安宁,此等权责,理应由知根知底、熟稔周礼的我大周子民担当才是。
岂不闻圣贤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郭大学士十个很传统的人,自然也很传统的歧视除了大周以外的所有其他外邦子民。
“那些女真部众,虽说眼下归附,终究是化外之民,蛮夷之性未褪。
师弟你这福兰镇如今井井有条,民生安泰。
若轻将街巷治理之权交予彼等,万一他们行事粗野,或存异心,岂非徒生事端,坏了这大好局面?
此举,是否过于冒险了?”
张永春面对师兄的质疑,并不着恼,反而露出了成竹在胸的笑容:
“师兄所虑,乃是老成持重之言,师弟感佩。
不过,在此事上,师弟却有些不同的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嗨嗨嗨,这就是你不懂了吧!
哎呀,终于有能教育自己这个大学士师兄的时候了,张永春这个激动啊!
郭露之挑了挑眉,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
“哦?师弟竟有不同见解?
为兄愿闻其详,洗耳恭听。”
张永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师兄学贯古今,定然熟知春秋战国之史。
师弟想请教,先秦诸国纷争,最终为何是僻处西陲的秦国能够扫灭六合,一统天下?”
郭露之捋了捋胡须,脸上露出从容的笑意,仿佛在回答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师弟莫非是要考校为兄的蒙学功底么?
此乃史家定论,秦国自孝公用商鞅变法,力行法家之术。
自下奖励耕战,以上法令严明,上下一体,方得富国强兵之基,始皇帝方能承此余烈,成就帝业。
此非秦以法家强国之故耶?”
“师兄明鉴!”
张永春赶紧抚掌赞同,啪啪啪的拍了几下后,随即追问道。
“既然如此,那师兄认为,这执法行规,推行法令,最忌讳者为何?”
郭露之当然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自然是忌讳执法不严,法外容情!
法令一旦订立,便需如山岳般不可动摇。
若因人情亲疏而有所偏颇,则法令威信扫地,国将不国。”
张永春早就知道自己师兄是个典型的公羊学派,因此能说出这话来也不奇怪。
“正是此理!”
张永春重重地点了点头,话锋随即却又是一转。
“然而,师兄请看我这福兰镇。
镇内居民,多是当初随我逃难而来的何家庄乡民,或是后期陆续投奔的流民。
外民且不言,我这镇民,彼此之间,非亲即故,盘根错节,可谓一衣带水,沾亲带故。
若将这‘城管’之责,交由镇内原有的兵丁或吏员担当,他们面对的多是乡里乡亲,执法之时,难免顾念情面,手下容情。
我若是一律要求他们严刑峻法,虽然可全法度,可又有破了人伦之嫌。
如此一来,这‘法’还能严得起来吗?这街面秩序,还能公平持正吗?”
他顿了顿,看着郭露之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道:
“但若让这些新附的女真部众来担当此任,情况便大不相同。
他们与镇内居民非亲非故,毫无瓜葛。
况且化外之民,皆不行俗理,行事只认规矩,不认人情。
若由他们来执法,必然铁面无私,严格按章办事,绝无徇私枉法之虞!
此其一也。”
这招其实郭露之能理解,这种办法其实很早以前华夏就在用了。
大汉的护羌校尉,唐代的外邦藩镇使,后世元朝的达鲁花赤制度,哪怕到了清代的满人辖汉地,其实用的就是这种异地为官,不与当地利益集团绑定的办法。
因此,郭露之很快也就想明白了,微微颔首道:
“嗯……这一点,为兄倒是未曾深想。
确有其理。
只是不知那其二呢?”
张永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今天补得不错了,晚上去找唐清婉练练本事去。
“其二,师兄想必也看到了。
这些女真之人,虽暂居我福兰镇,受我庇护,得其温饱。
但内心深处,未必真将此视为家园,或许仍怀去意,与我等仍有隔阂。”
他放下茶杯,语气变得深沉,一如大长公主的事业线。
对不起,唐大凉粉,你很努力了,但是在那位面前,你还是差了太多。
“倘若授予他们些许权责,哪怕只是这巡街管理的小小职位。
只要让他们亲身参与这镇子的治理,亲眼看到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变得井井有条的街巷,感受到镇民们因其公正执法而投来的赞赏。
这久而久之,他们便会自然而然地对这片脚下之土地生出向往之心。
他们自会心生感慨,这福兰镇的安宁,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这福兰镇的繁华,也与我息息相关。”
其实这就是当年老美玩的那一套,宣传我们都是美国人,我们都有为了美国添砖加瓦的义务。
不得不说,在继承大英帝国那点东西上,美国还真是好儿子。
张永春咳嗽了一声,腆着脸开口道:
“此情此感,我称之为——主人翁意识。
唯有让他们成为‘主人’,而非‘客人’,他们才能真正地留下来,与我等同心同德。”
郭露之听完,沉默了片刻,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且带着几分钦佩的笑容,他轻轻拍案:
“妙啊!
师弟此策,思虑周详,环环相扣,既解决了执法公正之难,又暗含收拢人心之妙!
为兄佩服!”
张永春刚准备呲牙一笑自谦几句呢。
然而,还没等他笑出来,那边郭露之却笑容一敛,伸出一手指,正色道:
“不过,师弟之策虽已趋完备,然依为兄看来,尚缺一环,便是那仁恕之道。”
啥,啥人数?
我人数太多了?
张永春闻言一怔,赶紧虚心求教道:
“师兄所言极是,还请明示,我这政策有何不妥之处?”
张永春很清楚,古人只是古不是傻,郭露之作为这年头大学教授一般的人物,肯定有自己的了解。
而郭露之见到张永春的样子,笑了笑捻须缓言,目光深邃道:
“师弟只虑及了行法立威之必要,却忽略了施法亦需布恩。
似这等治国牧民,如同驭马,既需鞭策,亦需草料。
若只一味严刑峻法,而无丝毫仁政怀柔,便民虽畏而不亲,法虽行而怨生。
此非长治久安之道。
恩威并施,宽严相济,方是御下正理。
若无恩威并行,何以真正收束镇民之心,使其心悦诚服?”
嗯?
张永春脸上一脸若有所思,心里却啥都不懂。
但是也不耽误他缓缓点头:
“师兄洞见,直指要害。
确是师弟考虑不周,只重了‘威’,轻慢了‘恩’。
不知师兄可有改进之法,以教我?”
郭露之脸上露出了智珠在握的微笑,从容起身,拂了拂衣袖:
“此事易耳。关键在于将这‘恩’、‘威’之权,稍作分离与制衡。
且借师弟纸笔一用,待为兄细细写来。”
哎,好嘞,就等你这句话了!
张永春顿时坐了起来,他就是喜欢自己师兄这一点,不做谜语人!